我的一切过往都在那个夏天里挥手告别，如同我一别那个夏天。
01.
孟夏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中考过后的暑假里。
初三的复习节奏日渐加紧，每天的作业不要命一样布置，孟夏不知道有没有人写得快，反正她不写到凌晨是绝对写不完的。
她一开始的紧张焦灼在日复一日的高压模式中消磨，现在她只想赶快中考结束然后好好地、轻松地、不带任何负担地睡个好觉，睡到自然醒。
“啊——”她朝着窗口大喊，“什么时候才能中考啊——我要放假——”
刘荣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吓得孟夏立刻缩回椅子里：“妈，下次能不能敲门啊，你吓死我了。”
“你又没干什么亏心事，还怕人看？”刘荣瞪了她一眼，“再者说，我是你妈，你什么样我没看过，用得着躲我？”
孟夏立刻乖乖噤声。
“刚才就听你在屋里鬼哭狼嚎的了，作业还有多久能写完？”刘荣走到孟夏旁边问道。
“不多了不多了，妈你快回去睡觉吧，我马上就写完了。”
“不多了”是孟夏的常用量词，一般用这个词的时候都代表还剩一堆但因为某种原因不好意思或者不敢说。
“你不睡我怎么睡，哪有大人都睡了孩子还在写作业的理，你快点写，要不然明天上学又起不来了。”
孟夏一连应了好几声“好”，刘荣这才踩着拖鞋离开了。
刘荣走了之后，孟夏关上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刚要转身去写作业，门又被打开，她抬头一看，是刘荣回来了，她的眉头紧紧皱起来：“你关门干嘛，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和你爸？”她的声音又细又尖，在夜里显得有些刺耳，孟夏甚至能听到微弱的回音。
“我没干嘛，我就是关一下门，”孟夏下意识绞着手指，“我怕我动作太大吵到你俩睡觉。”
“你最好在认真写作业，要中考了赶紧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刘荣带着莫名其妙的怒气来，又带着莫名其妙的怒气走，孟夏有的时候真的无法理解自己的母亲到底因为什么生气。
“你说你也是的，有气也别往孩子身上撒……”
“我说错什么了，都马上要中考了还不认真学习，现在高中这么难考，她想去上中专吗？”
“凭小夏的成绩上个高中还不容易吗？要我说啊你就是想太多了……”
孟夏耳边传来父母在房间的交谈，她知道是孟远故意让她听到的，想让她宽心。
她再次叹了口气，抬笔在练习册上画了一只简笔兔子。
如果可以是真的兔子该多好。
——
最后的十几天对于孟夏来说格外难熬，她满眼望着不过咫尺的假期，连下课都要一秒一秒地数着。
中考那两天，六月二十八号和二十九号，天气格外地好，孟夏的心情也雀跃起来，最后一科物理考完，她终于卸下半年以来的沉重负担，挺直了背走出考场。
刘荣和孟远在门口等着她，见她出来，刘荣急切地握住她的手臂问考得怎么样，孟远见状赶紧小声对她说：“哪有刚考完试就追着孩子问怎么样的，等成绩出来就好了。”
“每次就你当好人，我这不是看孟夏已经考完了才问的。”刘荣白了他一眼，却依他的话闭上了嘴。
孟夏没有说话，默默挣开了刘荣握在她手臂上的手，头又慢慢低了下去。
“走啊闺女，你想吃什么？好不容易考完，爸请你吃顿好的。”孟远走过来揽住她的肩。
孟夏抬头看了一眼他，很认真地说：“我想吃烤肉。”
孟远愣了一秒，随即笑出声：“我还以为你得宰我一顿呢，行，吃顿烤肉还不容易，爸带你和你妈去。”
上了车，刘荣依旧没说话，孟夏看了看她的脸色，也没说话，孟远倒是笑着说了一句：“终于考完了，小夏也能歇歇了。”
孟夏刚想接话，刘荣的声音冲了过来：“光是中考结束有什么用，她以后还要高考呢，高中学的知识比初中难那么多，基础必须要打好，这个暑假一定要好好利用，我已经给她报了高一的预科班。”
她转头看了一眼坐在后座的女儿，又把头转了回来：“孟夏，上预科班这十天你一定要好好表现，那里的老师可都是高中的老师，说不定就有你班主任，必须给老师留下好印象听见没？”
孟夏点了点头，又想起刘荣坐在副驾驶看不到她，才开口：“我知道了妈，我会好好表现的。”
烤肉店里开着空调，孟夏吸了吸鼻子，感觉鼻尖有点凉凉的。
她翻了翻菜单，随便点了几样，就把菜单交给刘荣了，刘荣拿着菜单反复翻了几遍，皱眉小声说：“这都什么啊，也太贵了，一碗冷面都要二十块。”
孟夏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点的几样，发现没什么贵到离谱的菜，刚想松一口气，就听见刘荣指责：“你看看你闺女，净往贵的上盯，她是不知道赚钱有多难。”
孟远轻推了下刘荣，示意她别说了。
孟夏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座位，只丢下一句轻飘飘的“我去趟洗手间”。
“怎么，刚中考完就说不得啦？中考之前说两句都没事，怎么考完脾气还上来了，看看现在的孩子真是，到了社会上我看谁惯着她……”
她边走还能听到刘荣的数落声，她不想听，在家里她可以听刘荣不停地唠叨，但是在外面她只觉得丢脸。
孟夏来洗手间也不过是为了逃离刘荣的念叨，简单洗了个手就往外走，她刚迈开步子，后面的人踩掉了她的鞋后跟，她踉跄了一下，手不自觉地往外伸想扶着点什么。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才没有摔倒。
“你没事吧？刚才抱歉，不小心踩到了你的鞋。”
孟夏把鞋后跟提起来，刚想说句没事，抬头就看见一双好看的眼睛，眼角有一点内眦赘皮，显得很圆润柔和，眼尾又有些上挑，睫毛很黑很浓密，遮住了一点瞳仁，孟夏不知道这种眼型叫什么，她只知道这个人的眼睛真好看。
她的耳朵开始嗡鸣，好像全部血液都涌入头部，让她甚至动弹不得，她感觉到此刻汗水浸透了她的手心，手指轻微颤抖起来。
“嗨？”
一声轻呼把她的神智拉了回来，她才意识到她刚才盯着对方的眼睛太久了，有些不自在地把胳膊放下来，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眼神飘向别处：“没事，没事，刚才抱歉，我有些走神。”
“我不小心踩到了你的鞋，刚才是怕你摔倒才扶了一下你的手臂，抱歉。”男生看起来教养很好，又重复了一遍道歉，没提她刚才不礼貌的凝视，孟夏赶紧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男生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离开。
“你刚才干嘛推我啊？”她听见刚才的男生对同行者说，那个同行者一把揽过他肩膀：“嗨，您就当我手欠吧。”
“我告诉你啊你下次再推我，我直接给你推女厕所里去。”
“名扬哥，不不，许大爷，我错了还不行吗？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许…名扬？还是许明阳，又或者是许铭洋，孟夏不知道那个男生到底叫哪一个“ming yang”，不过她私心觉得是明阳就好了。
明如骄阳，拥有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应当是明亮如同太阳一样的。
孟夏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她的心跳忽然变得极为缓慢，周围的喧闹好像都消失了，呼吸声都随着心跳放慢，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一下一下的跳动。
震耳欲聋。
有一点俗，她想，这明明是偶像剧里才会用到的套路。
孟夏从来没喜欢过别人，也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此刻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喜欢上了那个人，但却一见钟情于那双眼睛，她在心底唾弃自己的肤浅行为，一边又止不住地想起，她从来都不知道眼睛可以漂亮到那种程度。
边甩手边回到桌前，又听见刘荣的声音：“去个洗手间都要这么久，你怎么不干脆掉马桶里。”
孟夏没说话，一般这个时候无论是顺从还是反驳的话都只会让刘荣更生气，她只能选择沉默。
孟远见这尴尬的气氛，干笑了两声，把肉都摆上烤盘：“我烤就行，你们俩负责吃。”
——
到家之后，孟夏把头埋在被子里，脑海里想的还是那双眼睛，里面盛满她未曾得到过的明媚阳光。
那个男生也许会是偶像剧的男主角，只是她不会是他的女主角，孟夏想，快些忘掉就好了，她哪有什么时间考虑这些呢。
02.
十天的高一预科班如同孟夏想的一样无聊枯燥，但毕竟是花了钱来的，总不能让这钱打水漂，所以她听的倒还算认真。
“兔子，刚才那道物理题你听懂了吗？”
孟夏回过神：“啊，你说哪道？”
李欣萌指着她的练习册，在题号上画了个圈：“就这道。”
李欣萌是孟夏的初中同学，她们关系很不错，经常一起同甘共苦跟作业奋战到凌晨，李欣萌性格大大咧咧的，头发也理得和男孩一样短，看起来是个假小子的模样。
“兔子”是李欣萌给孟夏起的昵称，她说孟夏吃东西的时候像兔子，从那以后一直就叫孟夏为“孟兔子”，当然孟夏自己也蛮喜欢这个称呼的，就任由她一直叫下去了。
孟夏看了看那道题，拿起铅笔给她画了个简单的受力分析图，李欣萌恍然大悟：“哦哦——原来是这样，不愧是你啊大学霸。”
孟夏不轻不重地在她手背上敲了一下：“说什么呢，我这是上课认真听了，看你上课一直迷迷糊糊在睡觉，能会的话你就是天才了。”
李欣萌装作仰天长啸的样子叹了口气：“唉，最可怕的不是比你弱的人努力追赶你，而是本来就比你强比你聪明的人比你更努力，真是没法活了。”
“知道这样还不好好听课，”孟夏翻了个白眼，“走，下楼打饭去。”
预科班从早上八点上到下午三点半，中午供一顿午餐，不能说难吃但也不算好吃，孟夏对吃的这方面一向没什么要求，能吃就行。
但李欣萌不一样，每天中午打饭的时候都苦着一张脸，她从小就挑食，挑挑拣拣每顿能吃下去的东西就一点点，看她吃不饱，孟夏就带着她从后门溜出去，预科班后面的一条街上有很多小吃，旁边正好是初中，中考刚结束后的暑假，初一初二的学生还在上学，这个时间的小吃种类最全。
“兔子，你真是个大好人，我要和你谈恋爱。”李欣萌吃饭细嚼慢咽的，一筷子只夹两三根米粉，送进嘴里的就更少，吃完正常份量的食物都要很久。
孟夏送了她一个wink：“那你当然要爱上我，哪个男的能像我一样对你这么好。”
“对了，你不吃吗？这米粉可好吃啦。”李欣萌眨着眼睛问她。
孟夏摇了摇头：“我刚才在那里吃过了，现在还不饿。”
“真的救命，我觉得预科班的饭好难吃，你居然吃的下去，”李欣萌一脸不可置信，“我想念我妈妈做的饭了，还是妈妈做的饭最好吃。”
孟夏愣了一下，刘荣常年忙于工作跑业务，很少在家亲自给她做饭，平常她要么自己做，要么点外卖，或者直接在外面吃，她几乎快要忘了刘荣做的饭是什么味道。
李欣萌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不知道我中考能考成什么样，听说九号就出分了，我好紧张啊。”
“别担心，你成绩也很好啊，考进重点班绝对没问题。而且已经考完了，再担心也都成了定数，还不如趁这几天没出分多开心开心，”孟夏看了一眼手表，“哦对，我们还有十分钟就要上课了。”
“我靠！怎么这么快！”李欣萌捞了最后一口米粉，拉着孟夏就往回跑。
两个人回到预科班的时候正好还差一分钟上课。
李欣萌拍着胸口，小声对孟夏说：“还好咱俩跑得快，要不然准迟到。”
孟夏也小声说：“你下次要是吃饭不那么慢也不会迟到了。”
李欣萌瞪着眼睛，伸手拍了下孟夏：“有你这样的朋友吗？”
英语老师这时候进来了，看着站在黑板前面推推搡搡的两个人当即眉毛一立：“你们两个干什么呢，马上上课了还不回座位坐好！”
两个人立刻灰溜溜地回到座位听讲了。
——
这十天过得说快不快，但也绝对不算慢，剩下的暑假孟夏因为父母都忙着工作没人有时间管她被扔进了小姨家。
孟夏跟小姨很亲，有什么事也愿意和她说，最重要的是小姨会向刘荣保密，在孟夏这里，小姨就是她的秘密储藏基地。
刘荣跟她妹妹不算亲，靠着仅有的一点血缘关系，不用给看管费，才把孟夏扔给刘霏管。
“小夏啊，我回来啦，”刘霏推开门，拎着一个袋子，“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小姨！”孟夏立刻从房间飞奔过来，“让我看看，”说着接过袋子打开看了一下，“草莓！谢谢小姨！”
刘霏揉了揉孟夏的头发：“上次你说喜欢吃草莓，这次下班我就给你带了点。”
孟夏最喜欢吃草莓，她告诉过刘荣很多次，但她每次表现出对草莓的喜爱时，刘荣还是会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草莓的，我怎么不记得。”而每当她想吃草莓找刘荣问她能不能带回来一点时，刘荣会皱着眉头说：“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草莓那么贵，就不能吃点便宜的水果？”
孟夏乐颠颠地提着草莓袋子进厨房洗去了，她洗草莓一直有一个习惯，会把草莓叶子都摘掉，这样更方便吃。
她端着草莓盘子出来，先拿了一个塞进刘霏嘴里。
刘霏眼睛弯了弯：“我记得你们今天出成绩吧，待会咱们一起查。”
孟夏也给自己嘴里塞了一个草莓，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对着刘霏点点头。
孟夏对于中考成绩其实没有太大的在意，但是看到分数的时候还是心颤了颤——果然她的体育分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不过万幸的是正好卡在及格线上。
刘霏拍拍她的脑袋：“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咱们全家都没什么体育天赋，我上学的时候体育成绩也很差。”
孟夏从小身体就不太好，也没什么运动神经，经常生病，手背上全是针扎过后留下的青色痕迹，从小到大的体育考试基本没有及格过。
她抬头给了刘霏一个微笑：“没事，能及格我已经很满足了。不过市高肯定是去不上了，区高也不错，我至少可以进实验班呢。”
市高中是锦新市最好的高中，朝台区的高中虽然比不上市高，却也是一所市重点高中。
“小姨今天晚上请你吃大餐，庆祝我们小夏成为一名准高中生啦！”
孟夏又咬了一口草莓，没有看刘霏，声音却喜悦地应和：“好！”
刘霏带她去了一家很出名的火锅店，当然，价格也随着名气上涨，孟夏扯了扯刘霏的袖子：“小姨，这家店太贵了，我们换一家吧。”
刘霏拉起她的手：“又不是天天吃，偶尔吃一顿还是可以负担得起的，而且这不是庆祝一下嘛。”
孟夏喜欢吃油豆皮，烫一小会儿就可以吃，价格也实惠，无论怎么点都不会出错。
烟雾缭绕中，刘霏看着她的头发开口：“我记得高中要求留短发吧，你头发这么长，打理起来也不方便，正好明天我休息，等你下课我带你去剪头发。”
孟夏咬着筷子，没有说话，只点点头，她的头发留了很长时间，长度到腰再往下一点的位置，上学的时候梳起来也很累手。剪了也好，她想。
“孟夏？”
一道诧异的声音打断了孟夏的思绪。
她抬起眼睛，有些惊喜：“啊，邵禹涵。”
“小夏，这是你同学吗？”
孟夏点点头，邵禹涵是她的初中同学，脾气很好，成绩和她相差不太大，更多时候是邵禹涵更胜一筹。
“你中考多少分？”邵禹涵盯着孟夏，声音柔柔的。
孟夏说：“五百七十三点二五。”锦新市的中考满分是六百七十分，她的成绩和她想的大差不差，稍微低了几分，不过已经考完了，再惋惜也没什么用。
邵禹涵温软地笑起来，依然是柔柔的声音：“恭喜你啊，我这次考得没有你好，五百五十六分。”
孟夏闻言皱了皱眉，有些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没关系，中考不算什么，高中继续加油就好了。”
邵禹涵点了点头：“那，我先走啦，我爸妈在外面等我。”
孟夏说：“拜拜，高中见。”
邵禹涵回头笑了一下：“高中见。”
孟夏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有些出神，她本来应该考得更好，只可惜她在中考的前两个周谈了恋爱，中考前最后一次考试，她成绩滑得厉害，还被老师叫出去谈话了，孟夏也是听同学说才知道她谈了恋爱这回事。
“小夏？想什么呢，快吃啊。”刘霏出声唤回孟夏的神智。
孟夏应了一声，视线回到翻腾着的火锅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