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家人

雨丝斜斜地划过福利院的玻璃窗，留下一道道湿润的痕迹。我一边听着秒针轻细的跳动声，一边将温热的米粥均匀地分盛进八只小瓷碗中。厨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六岁的阿凛踮着脚尖探进脑袋，发梢还挂着几滴未干的雨珠。“陆叔叔，”他低声唤道，“小棠又在看星星了。”他的语气里透着几分孩童特有的天真与无奈，仿佛对那个总是痴迷于星空的姐姐既不解又心疼。

瓷勺轻轻磕在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仿佛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我伸手抓起挂在门后那把黑色雨伞，转身时，目光却落在玄关处鞋架上的小鞋子——歪歪扭扭地摆着，带着几分稚嫩的随意。最右边的一双粉白帆布鞋尤其显眼，那是今早出门前，我弯下腰为小棠系好的蝴蝶结，如今还安静地系在那里，像是某种温柔的提醒。

穿过被紫藤缠绕的长廊时，雨滴沿着伞骨滑落，串成晶莹的珠链，滴入湿润的空气。二楼露台的铁门微微敞开，发出低沉的吱呀声。十岁的小棠蜷缩在藤椅的一角，怀里紧抱着一架布满划痕的老旧天文望远镜，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听到脚步声靠近，她迅速回过头，发丝间的草屑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像是某种无声的诉说。

“叔叔，”她抬起沾满泥土的手，掌心静静躺着一枚湿透的银杏叶，叶片的边缘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北斗七星被乌云遮住了。”她的声音轻颤，像是怕惊扰了夜空中的某种沉寂，又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焦虑与无助。

我缓缓蹲下身，抬手替她拭去脸颊上的雨滴，指尖触及的是一片冰凉。我轻声说道：“明天会放晴的。”然而，话音尚未完全消散，身后便骤然响起孩童们的喧闹声。五个男孩追逐着冲上了露台，最小的阿夏高举着一只折纸飞机，却在奔跑中不慎撞翻了小棠膝上的望远镜。

金属部件坠地的清脆响声，如同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瞬间打破了廊下的宁静，惊飞了栖息在檐间的麻雀。小棠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膝盖却不小心撞翻了身后的藤椅，发出一声沉闷的磕碰声。她的眼眶迅速泛红，泪水在其中打转，声音微微颤抖着：“这是妈妈留给我的！”话语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痛惜与无助，仿佛那不仅仅是一件物品，而是一段无法割舍的珍贵回忆。

我伸手稳住那摇晃的望远镜，镜片上的裂痕宛如一道狰狞的伤疤，刺目而令人心悸。阿夏紧攥着飞机模型的手指已然泛白，指节凸起，仿佛要将所有的紧张与不安都倾注在这一动作中。其他几个孩子如同被定格了一般，僵立在原地，无人言语，也无人移动。雨不知何时停了，风却依旧顽固，裹挟着潮湿的气息掠过露台，隐约传来远处教堂低沉悠扬的晚钟声，仿佛在为这一刻敲响某种无形的警钟。

“都去洗手准备吃饭吧。”我稳稳地按住小棠微微颤抖的肩膀，随即转向阿凛，声音里带着几分郑重，“阿凛，你先带阿夏去医药室，把擦伤处理一下。”孩子们低垂着头，像一群倦鸟般陆续散开。然而，小棠却猛然转身，扑进我的怀里，哭声仿佛撕裂了空气，震得我胸腔隐隐作痛。我轻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地上那破碎的望远镜残骸。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三年前，在孤儿院门口，我第一次见到这个抱着望远镜的小女孩时，她也是这样倔强，那样隐忍，不肯让眼泪落下。

暮色悄然笼罩，门铃声突然划破了沉静的空气。我拉开门，一股浓烈而昂贵的古龙水气息扑面而来。顾沉斜靠在门框上，金丝眼镜后那双锐利的眼睛略过我的围裙，那里还沾着几滴未擦去的饭渍。“陆遥，”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是说好今晚讨论福利院扩建方案吗？”他说着，抬起手似乎想要抚上我的脸，却被我下意识地侧身避开，动作干净利落，不留余地。

玄关处响起细碎轻缓的脚步声，小棠握着那架修复了一半的望远镜，身影隐没在阴影之中。顾沉的目光掠过她的刹那，眉梢轻轻一挑：“收养这么多孩子，你还真是……有爱心。”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却又迅速掩去。

“陆老师！”尖锐的刹车声划破了沉寂的夜色，沈淮从一辆红色跑车上跃下，皮衣的下摆还沾着些许机油的痕迹。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机械模型，金属零件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我给孩子们带了礼物！”他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兴奋与期待，“这个模型可以让他们一边动手组装，一边学到物理知识。”

我尚未来得及出声，第三个身影已从沈淮身后悄然转出。林深抱着一只纸袋，缓步走近，白大褂的下摆不经意地沾了几片草叶，显得几分随意却不失亲和。“我熬了些莲子百合粥，”他温和开口，声音如春风般轻柔，“换季时孩子们容易咳嗽，得多注意些。”他的目光落在小棠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怜惜与关切。纸袋轻轻摩挲作响，他从中取出一瓶止咳糖浆，语气温润而笃定：“这是专门给小棠调配的，记得按时让她服用。”

三个男人在玄关处默然对峙，气氛凝滞得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小棠突然拉住我的衣角，声音低得几乎被呼吸掩去：“叔叔，阿夏发烧了。”这一句轻声提醒，像是划破黑夜的一缕微光，让我如释重负般转过身去。身后随即传来压低的争执声，其间夹杂着沈淮略显愠怒的嗓音，与远处发动机的轰鸣交织成一片：“陆遥每次都这样！眼里只有那群小崽子！”他的每一字都像一把钝刀，在沉闷的空气中缓慢地割裂出一道无形的伤痕。

诊疗室惨白的灯光倾泻而下，阿夏滚烫的额头贴在我的掌心，热度透过肌肤传递，仿佛能灼伤我的手。小棠站在一旁，手里攥着退烧贴，指尖微微发白，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在灯光下颤颤欲坠。窗外的月亮悄然从云层后探出，银白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缝隙洒落，将地面切割成一片斑驳的光影。那一刻，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二十岁那年的雨夜骤然浮现，我抱着高烧不退的阿凛冲进医院，急诊室的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连空气都仿佛带着同样的焦灼与无助。

“叔叔，你会一直陪着我们吗？”小棠那稚嫩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梦境中传来，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我低头替阿夏掖好被角，指尖触及柔软的布料时，仿佛也触碰到了某种无法言说的责任与温情。窗外，星光在云层的缝隙间闪烁不定，像是回应，又像是沉默的许诺。“当然，”我轻声说道，嗓音温柔却坚定，“只要星星还在天上。”

深夜，当我锁好最后一道门，疲惫地倚靠在休息室那张简陋的行军床上时，手机屏幕忽然在黑暗中亮了起来。三条未读消息接连跳出：顾沉传来的福利院规划图、沈淮炫耀他新改装赛车的短视频，还有林深分享的一份精致儿童食谱。我盯着这些信息片刻，而后将手机轻轻倒扣在枕边。月光透过气窗斜斜洒入，落在墙上的一幅蜡笔画上。画中，八个牵着手的小人排成一列，身后紧跟着四个大人，线条歪歪扭扭却透着温暖，仿佛记录了一个无声却完整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