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银月高悬。
华丽的黑金马车在铺了一层薄薄白雪的林间道路上稳速行驶。
居言坐在车厢里，被晃得有些发困。她轻轻撩开窗帘，看着外面枝丫落白的枯树林不断后退。千篇一律的场景。
在她身旁的欧阳誓，穿着一身夜礼服，胸前别着一朵红玫瑰，深红色的领巾扎得很紧，他的表情说不上有多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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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个星期，有一个冬季舞会要举办。”
时间闪回到一个星期前。当欧阳誓突然这么说起的时候，居言正在入迷地读着时下流行的骑士小说，是欧阳誓专程从人类世界带来的。
彼时据居言来到城堡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居言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她同那位被强行带来的厨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也习惯了欧阳誓时不时来敲她的房门，有时是关心她的日常起居，偶尔也会带来一些他从人类世界淘来的小物件。
顺带一提，好在因为居言态度坚决，欧阳誓再也没有把其他人类带来城堡过。
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在同一个房间里各自干自己的事，几乎是每天都会出现的场景。
“冬季舞会？那是什么？”居言问。
“吸血鬼的传统，届时所有贵族都会到场，就在我姑姑的城堡。”欧阳誓说到这儿，突然面露难色，“我姑姑昨天来信说······希望我能带上你一块去。”
“啊？”居言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去那种全是吸血鬼的地方？”
在这里待久了，居言险些都要忘了吸血鬼终究还是一个热衷于人类血液的可怕族群，但即便是这样说，她也偶然见过仆从用虎视眈眈的眼神看她，令人脊背发凉。
也就是有欧阳誓在，她才安然无恙到如今。
真是奇怪，在欧阳誓这儿，她从来没见过小说里写的，吸血鬼抱着人类啃脖子的场面，但他每一餐的食物又确实是血的样子。
但是别的吸血鬼也会这样吗？居言并不敢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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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枯树林逐渐被不老的冬青树代替，地面上也铺了大理石瓷砖，居言知道就要到地方了。
“快到了。记得把帽子戴上。”欧阳誓轻声说。
居言点了点头，将自己身上呢绒斗篷的兜帽盖在头上。
马车停下。车夫将车门打开。寒风肃肃地灌了进来，让人直打哆嗦。
欧阳誓飞身跃下马车，并在地面上伸出手，示意居言扶着他下来。
一下车，居言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那是比欧阳誓的居所更加壮观、繁华的城堡——血族女王的寓所。
她相当漂亮，斜度多样的尖塔仿佛刺破夜空的剑，黑色的外墙更加显得玻璃花窗绮丽绚烂，室内的灯火穿过描绘了各种图案的彩色玻璃，投在庭院的石板地面上。她是建筑中的女王，傲然耸立在山崖之上，冬青树簇拥着她，就像成群的仆从；在最高的尖塔后，月光朦朦胧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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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得去吗？”居言不情愿道。
“我拒绝过了来着，”欧阳誓挠了挠脸颊，“可我姑姑坚持要见你，我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不过你放心，你是我带去的人，没人敢动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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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大门在两人面前开启，呈现出一副觥筹交错的舞会图景。
金碧辉煌，人声熙攘。穿着考究的男女在偌大的舞会庭中相拥轻慢起舞，耳鬓厮磨。没有舞跳的，也各自捧着一杯盛了猩红液体的高脚杯，在一旁畅谈。服装一致、训练有素的仆人站成一排，等着伺候场上的权贵。
倘若不是一股还没走进就能嗅到的浓到窒息的血腥味，以及长桌上没有一道菜肴，居言几乎要以为这是人类的舞会了。
开门的门童高声宣布：“恭迎少主殿下！”
只一声，原先跳舞的、交谈的、走动的，甚至奏乐的乐队，全都原地停止，面向大门，齐刷刷地向着欧阳誓行礼。
“恭迎殿下！”
居言感觉到欧阳誓牵着自己的手紧了紧。
一个月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欧阳誓身份的高贵。
人群后，响起一个带着欣喜的女声。
“啊，好孩子，你终于来了。过来，到姑姑这边来。”
舞池里大大小小的贵族，闻声全都像被一个无形的号令指挥一样，干净利落地各自退到两边，让出中央一条宽阔的道路。
只见一个身着洋红色长裙礼服，戴着华而不俗的金饰的女人被一群人簇拥着出现在会场中间。这女人气度不凡，一双钢笔刻画一样凌厉的眉毛，让她姣美的脸上流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势。与欧阳誓如出一辙的橙色头发告诉居言：这就是欧阳誓口中常提到的姑姑，血族的现任女王——欧阳诺。
欧阳誓见到姑姑，僵硬的神色柔和了几分。他上前两步，唤了一声：“姑姑。”
女王笑盈盈的，她扯下右手上的丝质手套，将那只玉雕一样的手递到欧阳誓面前。欧阳誓了然于心，捧起女王的手，将唇轻触在手背上，行了个吻手礼。
“好孩子。”居言听到女王轻声说。
然而紧接着，那只手又递到了居言这边来。女王眼中的笑意不减，等着居言。
欧阳誓在背后轻轻碰了一下居言，提醒她照做。居言方才反应过来，学着欧阳誓的样子，亲吻女王的手背。
女王的手冷冰冰的，这让居言想起了第一天欧阳誓抓住自己的手，但是女王的手又似乎比欧阳誓的更加僵硬，已然接近死尸。不仅如此，居言还闻到一股诡异的香气，又腥又甜，说不上好不好闻。
就在那唇落唇起，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居言竟感到背上像压了一座无形的大山。女王笑里的含义，可没有慈爱。
两个人都礼毕之后，女王在仆人的协助下戴上手套。
“你有些迟到了，小誓。”
“路上遇到了点意外，雪把路堵了。”
面对姑姑，欧阳誓就不像面对居言那般小心翼翼了。他的回答更像在搪塞。
女王眉毛微挑。“罢了，你人来了就行。”她转而把目光放到了居言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来自人类王国的公主吧？果真是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这话说得居言背后一凉，在场的除了欧阳誓，没人知道她是个冒充的公主，万一自己有什么举止不当，被看出来了……
女王全然不觉居言的忐忑，她捧起居言的脸，左右打量，又捻捻居言的头发，捏捏她的胳膊，神情里掩不住的挑剔，一副挑选商品的模样。临行前，欧阳誓特地给居言选了一条黑色蕾丝围颈，而现在，女王居然当场就把围颈取下，把居言的脖子暴露在空气中。在抚摸过一遍居言的脖颈后，她的表情突然像急雨天空一样瞬间阴了下来。
“过来，孩子，到舞厅外面，姑姑跟你说点话。”女王对欧阳誓冷厉道。这个语气居言也曾听过，小时候，当她母亲用这种口气说话时，迎接她和哥哥的将会是一场暴风骤雨。
居言为欧阳誓和她自己的命运感到担忧，她轻轻拉住欧阳誓的手，害怕他的离开。
欧阳誓没法违抗姑姑，但他走前用口型对居言说了一句：我一会儿就来找你。
现在，场上只剩下居言了。身边一众红眼血族，个个面色苍白，化着烟熏浓妆，犹如鬼魅，让人害怕。不仅如此，他们还全都带着明显不是好意的眼神，明里暗里打量着居言，交头接耳，不知在窃窃私语什么。
居言不敢待在众目睽睽的地方，生怕被哪个吸血鬼扑上来咬了脖子。她趁着乐曲重新奏响、众人重回舞池的时候偷偷溜走，试图绕开一切能见到人影的地方。期间，她甚至还被一个端着高脚杯的仆人接应过，居言看着杯中清一色的红色液体，不用多想就能知道那是什么，胃里酸水翻腾。在那个吸血鬼仆人疑惑变为惊诧的眼神中，居言一股脑钻进了一条长廊。
长廊里灯光较外面显得幽暗，有种古代夜间地牢里烛火映照的观感。这里隔音极好，将一切人声和乐声都隔绝在外，仿佛两个世界。布满富丽图案的墙壁上，每间隔几步就有一副油画悬挂正中，看上去都价值不菲。
而长廊的尽头是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大门。
居言在走廊里踟蹰了一会儿。她本想看看画上的内容，却发现这些油画无一例外用精妙的笔触和绝佳的构图，描绘着吸血鬼残害人类的图景。吸血鬼始祖的头像，千年前那场让人类付出惨痛代价的战争，不平等条约的签订，血族大肆掠夺人类村庄……他们把这些当成荣耀绘制出来。这让居言又难过又气愤。
她不忍再看了。
走到尽头的大门前，居言尝试着推了一下，发现并没有锁上。打开门，方才发现这是一扇通往外面的门。
门后是一片小小的花园，种了好些居言叫不上名字来的植物，在月光下散发着一种清幽的气味。和城堡门前如出一辙的冬青树围绕着花园，草地上的落雪就像被撒了一层盐。伫立在花园中央的，是一座鸟笼一样小巧精致的八角形玻璃花房。
居言被玻璃花房漂亮的外观吸引，踩着雪走了过去。花房里围绕着玻璃墙壁种了一圈红玫瑰，娇艳欲滴，殷红可人，就像欧阳誓胸前戴的那朵。而屋外的皑皑白雪，更把这些玫瑰衬托得生机盎然。一盏暖色的油灯，将这里笼罩上了一层暧昧。
居言一下就喜欢上了这里，她心想，这儿也许是整座城堡里最有生命力的一处地方了。
她坐在这里，和红玫瑰互相打发着时间。城堡里的灯光将起舞人群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优雅的圆舞曲隐隐约约传来。居言忌惮着吸血鬼，但她也想在舞会里翩翩起舞。
于是，在这空无一人的玻璃花房里，在玫瑰的注视下，居言提起裙摆，跳起一人独舞，哼起一首家乡的歌谣：
别哭，我的爱人
我将在你怀中长眠
在吻过之后，请为我阖上双眼
你可曾记得，我为你讲述过的诗篇
当月亮浮上水面
在开始与结束的那天
我曾梦想昙花一现，死在最灿烂的瞬间
遇见你之后
才知道一千年弹指一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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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花房中旋转，让裙摆随性飘动。没有曲子和舞伴的限制，她的舞步轻松又自由，宛如一只小鹿。
随着居言愈发情难自已，舞步的节奏越来越快，让她的头发也在清冷的空气中飞舞。直到天旋地转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哦！”居言猛地停下，险些脚底打滑。
欧阳誓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花园里，也不知他在玻璃花房外站了多久，黑色的礼服上落了一层细雪。他微笑着，眼中却像哭过一样含着红。
“你来啦？”居言有些不好意思，她连忙整理好衣服和头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碰运气，我知道你不敢待在大厅里。”欧阳誓走进玻璃花房，轻车熟路地在花丛中的椅子上坐下。他抬头看着玻璃花房的内部，甚是感慨道：“这里是整座城堡中，我最喜欢的地方，以前每次来姑姑这边，我都会跑来这儿躲着。”
“你······还好吗？”居言在欧阳誓身旁坐下，她看出欧阳誓眼中流转的悲伤。
“被骂啦。”欧阳誓摸摸鼻子，故作苦恼道。“不过没关系，我姑姑就是这样，我都不晓得被她骂过多少回了，也不差这一次。”
他起身，打断了居言想再追问下去的念头。他欠身向居言伸出一只手，笑着说：“想再跳一支舞吗？小姐？”
居言也笑了，把手搭在欧阳誓的手上。“当然，先生。”
欧阳誓有力而温柔地握住居言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身边。口中轻轻哼起乐曲，两个人彼此靠近，跳起优美的华尔兹。
玫瑰的花瓣在卷起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玻璃花房中的旋舞就像八音盒上的小人，带着世俗无法理解的轻快愉悦。
两颗炽热的心不断靠近。他们在彼此的眸中起舞，在梦般的旋律中踉跄而行。
沦陷，沦陷。
灵魂等待携手奔入故事的结尾。
一曲终了，居言被欧阳誓牵着，旋转着落入他怀中。两个人都轻轻喘着气，彼此相拥。冬日的夜晚，竟有些燥热。
他们注视着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心脏不断鼓动着胸腔，震荡出久久无法停息的回声。玫瑰的幽香萦绕在两人中间。
被无形的引力牵引着，他们轻闭上眼，缓缓靠近······
突然，就在两人的唇即将贴合的时候，居言的眼前却浮现出了在长廊里看到的那些画。
万恶的血族，千年的仇恨。
她和欧阳誓同时离开对方的怀抱，原本暧昧氤氲的空气骤然冰冷。
居言手按胸口，努力平息着汹涌的思绪，脸上的绯红还未消去。她看向同样心慌意乱的欧阳誓，显然他也面对着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困境。
悸动的心破碎，变成黏连的痛苦。
过了许久，都没人说话，他们背对彼此，陷入各自的兵荒马乱中，时间长得就像过了一辈子。
最后，还是欧阳誓带着疲惫先开口：“我们，还是提早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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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马车再次驶入千篇一律的风景。
欧阳誓将头抵在结了霜的窗玻璃上，任由冰冷刺进他的脑中，然而即便如此，也无法让他从那女孩的梦境中清醒。
他的眼前不断闪过这一个月里，和居言相处的画面。最终，他的思绪停留在了舞会上，姑姑对他说的那些话：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月过去了，你还没有把她变成你的血仆？甚至连碰都没碰过她？！
不要告诉我你想步你爸爸的后尘了！就是因为他和那个女人，才会让我们血族衰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废了好大劲，才从贵族们手中保下你，让你可以被当成皇位继承人来培养！
收起你可悲的恻隐之心吧！血族和人类，永远都只能是狩猎与被狩猎的关系！
······
欧阳誓睁开眼，一道清泪无声地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在他的耳边，如梦呓一般地飘来一个歌声：
我曾梦想昙花一现，死在最灿烂的瞬间
遇见你之后
才知道一千年弹指一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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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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