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毕业两年多了,终于在一家报社找到了工作。
这是一家不大的报社,而我的工作内容也仅仅是采访这个州这个城市里发生的值得写上报纸的事,记录下来,整理好,剩下的就是编辑的事。
报社内部是怎样运行的,我并不清楚,也从未尝试过去询问财务。不过我总觉得订购报纸的人好像不算很多,报社却一直安稳地存在了下去,每天都有一张张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报纸被送出。
我也从未见过我们的社长。听同事们在茶水间闲聊的时候说,我们的社长是位女士,还是个亚洲人。那个时候我一边往我的咖啡里加方糖一边想,亚洲人在这个国家的日子可不是很好过,难怪这一直是家小报社了。
入职快一年时,我才见到了社长。
她确实是一位亚洲人,但是从我采访时看见的不同的人的经验来看,我觉得她并不是中国人,倒更像是来自日本或是半岛那边的人。
之前大家都说她从不来报社,任何事情都交由副社长来代替她传达,但副社长也仅仅是存有她的电话号码而已。
其实并不是。从我见到她那天之后我就知道了。
那天我在上班时间就整理好了我的新闻稿,因此不必再带回家做。然而在便利店挑选着两个牌子的速食蔬菜的时候,我却突然想到了更好的段落编排方式。在苦恼地比较了回家和回报社两个选项之后,我给副社长打了电话,他报了个地址,让我去他家取报社的钥匙。
我入职还不到一年,唯一的交通方式就是乘巴士。匆匆从货架上拿下一点我的零钱足够支付的食物和一盒酸奶后,我冲向了站台,上帝保佑,最后一班车正摇摇晃晃地准备出发。
取了钥匙之后,我也没有了其他选择,只能从副社长家徒步前往报社。晚上是这个城市正热闹的时候,即便是在十二月。我把一直披着的风衣系上了扣子,尽量快地走过几家人声鼎沸的酒吧,几间店名一看就很昂贵的奢侈品店,快步穿过灯火通明的商业区。下着小雨,所以我裹紧了我的风衣。
快到了。我工作的报社就在前面的一条老街上,周围的小巷和电线杆上贴满广告和讽刺时政的小漫画,居住在这条街上的人们似乎都格外大胆。
天足够黑了,被工业区的浓烟遮盖的星子偶尔还能露面,我抬起头和她们打了个招呼,一转头却发现报社一层的门已经被打开了,二层的灯亮着,窗也被打开了。
可是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在这么晚的时候来报社呢?这位先生或是女士又是如何拿到钥匙的呢?
我推开门,把风衣脱下,放在椅背上,风衣还包裹了被阻隔在报社门外的寒气和水汽,而好消息是报社的暖气已经开始工作。我打开了电脑,看着显示器上面整整一个文件夹的素材,我决定还是先把稿子改完再去看看在二楼的究竟是谁。
我好好整理了在便利店想到的思路,把那篇稿子用了另外一种方式叙述。敲下最后一个句点之前,我反复把我写出来的新闻稿阅读了再阅读,希望可以确定等到明天她被印在成百上千份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上时还能有我现在读起来的感觉。
现在是时候该去看看二楼的先生或女士到底是谁了,我走上楼梯,注意到楼梯口多了一盆之前从未在报社见到过的绿植,这盆绿植的叶子十分宽大,至少在今晚之前我从未见过,也许并不是美洲的物种吧。
刚一走上二楼,我便知道了这位来访的客人——或许应该称她为来访的主人——是谁了。社长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里面好像有人端起了水杯,喝了一口水,又把水杯轻轻地放回了杯垫上。
我走近了去,轻轻敲了敲那扇我在工作时曾无数次观望过的门,坐在办公桌前披着黑色大衣的老妇人回过头来,轻轻用手把老花镜从鼻尖推回到鼻梁上。
作为一个亚洲人,社长的身高的确不同于其他亚洲人——我是指一般而言——至少她看上去一点也不比我矮。虽然脸上的皱纹暴露出这位女士确实经历过许多岁月,但是她并不显得老气,老花镜后的眼睛闪烁着平静的光芒,她好像能够预料到很多事情的发生,又或者说,无论是什么事情的发生,对她来说都已经不足为奇。
我们的女士留着一头乌黑但是干净利落的短发,她的头发甚至都不能够碰到她大衣的领子。她并不白,也许换成这样的说法会更好一点,她的肤色正是亚洲人的肤色。
最终还是我们的女士先开了口(亲爱的读者,如果你们能听到的话,她的语调真的显得她像一个顽皮的少女):“我想这个报社的其他人已经在几个小时之前下班走了。”
“是的,夫人,”我抬起头看向这位女士的眼睛,黑褐色的眼瞳——是亚太地区常见的颜色,她的办公桌一旁放着她的毛皮手套,意外地让我觉得如果人们戴上这双手套会显得有些古灵精怪,“我原本已经写完了我的新闻稿,但是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想到了更好的点子。于是我现在在这里,为的是把我的点子写下来。”
“那么你的稿子已经写完了吗?”
“是的,夫人。”
“这样说或许有些唐突,不过我可以看一下吗?”我们的女士离开了她的椅子,把老花镜从鼻梁上面拿下来,插入穿着的米白色毛衣胸前的口袋,“我喝口水——而且不用叫我夫人,我还没有结婚。”
也许是这位女士对“夫人”这个称呼不以为然的轻笑感染了我,十几岁时那种让我想恶作剧的心理突然又奔回了我的心头,“好的,小姐,我们现在就去一楼,我将给你展示我的稿子。”我说,整了整衣服袖口的褶皱,故意把“小姐”这两个字咬得更重,而且并没有使用敬称。
我并不害怕我的社长会因为这个称呼或者是没有使用敬称而认为我是不尊敬她或者直接把我开除,我们的女士,她的眼睛,她残留着咖啡香味的水杯,她的绿植,她的毛皮手套都在告诉我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这么做——她根本不会介意。
我们的女士(也许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应该称呼她为“我们的小姐”?)像我看她的眼睛那样看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然后愉快地大笑了起来:“我很喜欢你。”
我们的女士跟随我下楼,再路过楼梯转角的绿植时和她打了个招呼(亲爱的读者,我之所以用“她”而不是“他”是因为后来我们的小姐曾经跟我说过她认为这株植物更喜欢“她”),随后她坐到了我的电脑前面,开始托着腮认真地看我的稿子。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秒针依旧在不停地奔跑,但是时针和分针指向的数字告诉我现在的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的小姐看完了我的稿子,低下头盯着我的键盘沉思了一会,用手拨弄了一下她打理得不太好的刘海,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你很会写故事。我更喜欢你了。”
她在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笑容带着一丝怀念的味道,就像一颗已经落地了的蒲公英种子怀念她曾经流浪的生涯。
看到我们的小姐又端起水杯来喝了一口水,我才想起来我今天晚饭还没有吃任何东西。“我——我——我相信你不会介意,我想先吃掉被我晾在一旁好久了的晚饭,”我很直率地说道,同时匆匆的在我的包里面翻找着我在便利店里买的食物。
“好的,你吃吧。”我们的小姐一点都不在意地放下了她的水杯,移动着放在桌上的鼠标,似乎是想把我的稿子再看一遍,“不过我想我只能留你在这里孤单地解决你的晚饭了,我得赶去下一个地方。”她又对着我笑了笑。
“没问题,”我回答,喝了一口酸奶,那天我拿的是红枣味,“但是我想下次再想见到你有些难,对不对?毕竟你很少出现。”
“原来是这样没错,”我们的小姐上二楼拿回了她的头盔——并不是普通女士的帽子——顺路给那盆绿植浇了浇水,说,“不过我想接下来的日子里面没准我们可以经常见面。”
亲爱的读者,请原谅,我当时吃了一大口三明治,实在是无法回应她的话,只能目送着她推开报社的门,骑上了门口的一辆摩托(我敢保证那辆摩托绝对被改装过不止一回),在摩托的轰鸣声中远离了这条老街。
后来我们的小姐来到报社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她的心情好像一直都是这么好,似乎生活中从来没有过惹她不开心的事。她每一次来不一定会和我打招呼,但是每一次都一定会和那盆绿植打招呼。
再过了半个月,我发现她常常和一位先生在一起,甚至经常带着那位先生一起来报社。这位先生长相温和,却不怎么对人开口,唯独和我们的小姐能够非常好的聊天。他们有时候关在社长办公室里面一关就是整整一天,里面时常传来翻动书页的声响和小姐亲切的高声大笑。
有一次我大着胆子问了小姐这位先生是谁,小姐当时一边忙着把她的毛皮手套往手上戴一边回答我,那是她的大哥,亲的。我说骗人,他看起来和你就不像是同一个国家的人。小姐当时就停下了她的动作,用一种非常感兴趣的眼神看了我很久,然后快速地戴好手套压了压她的帽檐,对我说,对她来说这就是她的亲大哥。
再过两个月,我们再熟一点的时候,也会经常散步,经常是在某座不知道什么名字但是灯光璀璨的桥上,看着下面奔涌过去的河流漂浮着跃动的城市的波澜。
也正是在在那座桥上散步的某个夜晚,我对她说,小姐,我想看一看你的日记。
关于我们的小姐有一本日记这件事情,是我猜的。她和那位常常来访的先生在社长办公室里面常常翻动的书页,我觉得来自于她的日记本。小姐的社长办公室里面的确有书,但是那些书基本都很新,完全没有被翻过的痕迹。而且每次听见他们翻动书页的声响时,我总是觉得这些声响已经带着故事沉默了很久。
我们的小姐当时笑着看了看我,她的笑容在商业区的灯火下看起来更像是那个总是骑着重装摩托的小姐了,她重复了一遍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她说过的话。
“你很会写故事。”
“那么我把日记本留给你吧。”
不等我来得及对第一句话做出什么反应,我们的小姐就接着说出了下一句。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姐看上去有点漫不经心,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她戴在手上的毛皮手套。
“不过我要等我死后才能给你,亲爱的,而且你不会在我死后立刻拿到她,她总在一个地方等你。”
或许是再过了一两年,我们的小姐去世了。不是在医院,也不是在任何一个老年人有可能去世的地方(抱歉,亲爱的读者,接下来要写到的这个地方可能的确会有很多老人曾在那里去世,但是我总觉得,因为我们的小姐,这个地方变得独一无二了起来)。我们的小姐在她租的公寓里面离开了了人间,她的哥哥沉默地替她处理了她去世后应该需要处理的一切事情,把她的骨灰撒进了大海。
这家本来就不大的报社终于还是解散了。但是因为我在报纸上面曾经发表过的文章,我被一家有很大影响力的报社录取,成为了他们的职业记者,每天奔波在世界各地。
其实这样的生活过得非常充实,在旅途的过程中我也遇见和采访了太多的人和事。但是有时候我的确是太忙了,忙到都忘记了,我很会写故事。
大概是小姐去世后的五六年,我飞往中国的华南军区,对那里的某一批老兵进行采访。
中国的军人确实是显得格外有精神气,即使已经两鬓苍苍,我仍然不觉得他们是一群需要被照顾的弱者。
在进行采访的过程中,有一位老兵总是举目注视着我,他的手里好像总是拿着书,军装不算太整洁但是也绝对不乱,或许他经常为了看书熬夜到很晚的时候,我想。
在采访结束后,这位老兵选择留下来等我。我看着他的眼睛时,我总觉得,我又想起来了,我很会写故事。也许我的预感是正确的,他走向我,询问了我的名字,我告诉了他,他平静地对我笑了笑,转身从他的随身物品里拿出了一个已经泛黄的日记本。
日记本上面还带着樟脑丸的味道(实不相瞒,我认为这种味道十分刺鼻),我把日记本带走了。翻看一夜后,天亮时我再次驱车前往这个军事基地,我想采访他,我想再次看到那位老兵,用我流泪的眼睛。
我已经忘记我们的采访持续了多久。我在老兵的只言片语和日记本上面小姐已经历经了很多年月的笔记里面拼凑出一个也许不太完整的故事。现在让我们点开手机的音乐软件(也许这些APP可以用来代替唱片),选择一首歌,听我讲完这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完成时间2023年7月20日23:56
4462字
我回来啦——家人们——
让我们在爱还没有离开之前,光还从未离去的时候,听完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