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后了

一九八六年，六月。

机械厂家属区的行道里停了一辆小车，这年头能开上小车的人不用说都知道是出身富贵人家的。

正在行道里玩耍的孩子们都停了下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辆小车，就连玩心最重的王雪花都停了下来。

她一停，东方宏也就停了下来。东方宏一停，一起玩儿的孩子们都不动了。

车门打开，先下来一双红色小皮鞋，继而是白底带小花朵刺绣的花边儿棉袜，一件粉色小花的连衣裙和一件嫩粉色针织薄衫。

再往上...就是一个很白很白，扎着个马尾辫儿的圆脸小姑娘。

她背着红色皮质的小书包，跟王雪花见过的所有小姑娘都不一样，“她可真像洋娃娃”，王雪花沉醉的说。

“不...她比洋娃娃还好看”，有孩子接上。

蹲在地上的东方宏却有不同意见，“她只是穿的好看，并没有雪花漂亮”。

说话间小姑娘已经走了过来，身上香喷喷的。王雪花一直跟在她身后，直到她和牵着她的那个男人一起进了杨家的院子。

在自家院里玩儿的杨思宇也抬头打量起了眼前这对父女，他怯生生的问，“你找谁？”。

因为父亲杨大山的缘故，杨思宇一直没有朋友，而且无论走到哪都被人指指点点，说他是杀人犯是臭流氓的儿子。

所以当自己的小天地骤然闯进一个洋娃娃般的小姑娘，他心里是欢喜的是渴望的，同时又怕她们是父亲的仇家，有些不敢上前。

男人高大修长，戴着副金丝边的眼镜，微圆脸，不笑的时候有些严肃，笑起来倒还好。他此刻正笑着，抬手在杨思宇的脑袋上摸了把。

他的手又大有温暖，杨思宇眯起了眼来，一时有些贪恋。

“你就是思宇吧？都长这么高了。我叫杨筠州，是你大姑杨芳的先生。这是我女儿，你的表妹，叫杨茉，茉莉花的茉，你可以叫她茉茉”，说话间，他把女儿往前拉了拉，示意女儿打招呼。

小姑娘乖巧白净，伸出右手道，“表哥好，我是茉茉，请多关照”。

杨思宇试探的握上那只小手，笑得很开心，从今往后他也有好朋友了。

杨筠州又问，“你爸妈在家么？”。

话音刚落，就见杨大山从屋里出来，“谁啊思宇？”，却在看见男人的一瞬间愣住，“姐...姐夫？你咋从首都来了？我姐呢？没一起回来？”，言罢他飞快转身喊方慧出来，然后抱起了杨茉，“是茉茉吧？我是舅舅呀，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是第一个抱你的呢！还记得我吧？”。

看着这个跟妈妈长着一样的眼睛的舅舅，杨茉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埋在舅舅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噗通一声，杨筠州直溜溜跪了下来“大山，我对不住你。你姐的病实在是...没法治了...”。

方慧出来时正赶上这一幕，她往旁边避了避，然后伸手接过杨茉，示意杨大山把人扶起来。

年幼的孩子们尚且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还是在杨茉压抑的哭声中感受到了浓浓的悲伤。

杨大芳早年一直为弟弟奔波累坏了身子，而杨茉的出生更是让她的生命开启了倒计时。

杨家一直在为杨大芳治病，可都无济于事。临走之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儿。她明白，像杨筠州这样优秀的男人和出彩的家世，是不会为了女儿止步的。

终有一日，杨筠州会娶新的老婆，她见惯了人性的险恶，明白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的道理。为了女儿能够安然长大，她必须把女儿托付给她在这世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将女儿给杨大山养，是杨大芳的遗言。

杨大山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这个酷似姐姐的小姑娘。

杨筠州在锦城停留了一周，对女儿的事，他事无巨细的交代，可以看得出，他十分舍不得女儿。

杨大山抱着杨茉送了好远好远的路，回来时兴高采烈的跟街坊四邻说，“瞧见没，我杨大山有女儿了，我亲闺女！”。

路过王宪平家时，还特地喊了王雪花过来，“雪花儿啊，这是我闺女，叫杨茉，茉莉花的茉，以后跟你一起玩儿哈”。

在王家串门的傅莹皱眉道，“不是他姐的闺女么？咋成他的了？”。

刘淑霞没有回答，只是想起那个晚上，醉酒的方慧偶然说出的秘密。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杨茉对于杨大山有着怎样的意义。

那是这世上最爱最爱他的人，留给他的唯一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杨大山有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