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初霜爬上蚝壳窗时,程野正在熬煮糯米胶。阿瓷的尾巴扫过咕嘟冒泡的铜锅,将晨光搅成琥珀色的漩涡。姜雨棠的蓝牙音箱淌着《梅花三弄》,她握刨子的手腕悬在晨光里,檀木香气随着"唰唰"声漫过老花梨木料。
"斜榫要留三丝缝。"周婆婆的翡翠镯子叩响窗棂残件,裂纹处嵌着的贝壳粉闪着微光,"当年明华补窗时说,这点缝隙要留给月光赶路。"程野的凿子突然打滑,在窗框刻出道月牙痕——像极了分手那夜苏悦指甲掐进掌心的形状。晨雾漫过修复台,将木屑凝成星群落在1932年的老窗棂上。
正午的阳光剖开木纹时,程野发现这扇满洲窗藏着三重时光。最外层是民国初年的蚝壳玻璃,中间夹着日据时期的防空铁网,内里还有文革时糊的旧报纸。姜雨棠用蒸汽软化胶层时,突然从夹层抖落张泛黄的《大公报》,1948年的婚庆启事栏被红笔圈出:"周氏明华与林氏秀珍于冬至成婚"。
"这是婆婆的婚期。"姜雨棠的指尖抚过发脆的新闻纸,蓝牙音箱切到粤剧《客途秋恨》。程野的凿尖悬在窗棂雕花处,突然看清并蒂莲纹里藏着个"周"字——与古董店博古架上的鎏金自鸣钟刻字同源。
暴雨突至时,程野用后背抵住漏风的窗框。姜雨棠的桐油伞斜插在脚手架间,伞面手绘的骑楼正被雨水冲刷成抽象画。他在这方寸庇护所里嗅到奇异的香气——1910年的桐油混着2017年的丙烯颜料,正在雨帘中发酵出新的记忆涂层。
"接着!"周婆婆突然从二楼抛下个油纸包。程野接住时,陈年的防潮石灰扑簌簌落下,露出里面1953年的木工日志。泛蓝的钢笔字在雨汽中复活:"今日为秀珍补妆台镜框,留了半寸缝给她藏胭脂盒。"阿瓷的爪印正巧踩在这行字上,将"胭脂盒"拓成梅花印。
深夜校准时,应急灯照亮窗棂背面的铅笔稿。紫外线下显出一串模糊坐标,导航显示是苏悦工作室旧址。程野的瞳孔突然刺痛——那正是三年前他们初遇的文创园。姜雨棠的刨子停在半空,木花雪片般落在定位点上:"你父亲补这扇窗时,用的也是这套工具。"
程野这才注意到工具匣里的双头斧刻着"程"字,握柄包浆处留有父亲掌纹的凹陷。当他模仿记忆里的姿势挥斧时,蓝牙音箱的《阳关三叠》突然混入金属嗡鸣——九岁那年在工地,父亲的安全带搭扣也曾发出这般清响。
次晨装配时,程野在燕尾榫眼发现枚生锈顶针。内侧刻着"周明华1953",正是周婆婆失踪丈夫的名字。姜雨棠用茶油浸润顶针锈迹,突然轻呼出声——戒面内侧竟藏着手绘的骑楼速写,笔触与程野设计稿上的批注如出一辙。
暴雨测试水密性时,程野看见雨滴在玻璃上重组往事。苏悦调试UI界面时的侧脸,正在水流中分崩离析。当他伸手擦拭时,周婆婆突然按住他手腕:"水痕要等阳光来收。"老人布满褐斑的手背上,有道与窗框裂痕同源的旧疤。
子夜补腻子时,程野在油灰里揉出粒相思豆。姜雨棠对着月光举起镊子:"这是新妇的压窗礼,要嵌在东南角。"阿瓷的尾尖扫过窗台,将陈年的朱砂粉扑成雾,在玻璃上凝成"百年好合"的剪纸影。蓝牙音箱淌着潮剧《荔镜记》,唱词"三载相思一窗收"正巧应和着榫卯咬合的轻响。
冬至黎明,程野装上最后一块冰裂纹琉璃。晨光穿透玻璃照射进来,在地面拼出榕树气根的图腾。姜雨棠将晒干的蓝花楹标本压在窗台,周婆婆突然哼起疍家咸水歌。八哥在笼中扑棱翅膀:"亮堂!亮堂!"
晒场上的庆功宴飘着酒香,程野咬开冬酿酒时尝到木槿的涩。姜雨棠的蓝牙音箱切到《喜相逢》,她忽然指向西窗——阳光正沿着新补的榫卯游走,将那道月牙痕镀成金边。阿瓷的尾巴扫过窗台,惊起无数细小的光尘,像那年跨年夜未说完的情话。
"这扇窗渡过了七场战乱,十三次台风。"周婆婆的翡翠镯子映着窗棂,"现在它学会把裂痕绣成花了。"程野的掌心贴着温热的桐油层,突然明白父亲当年说的"木工活就是和时间打商量"——那些被暴雨冲散的誓言,此刻正在木纹里长出新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