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齐柏的动作很快，沐镜瑶早上才随口提起想在院子里种柿子树，日头尚未升到最高处，几棵品相极佳、枝干虬劲的金柿子树，便已扎根在了皎月楼的庭院之中，仿佛它们早已在此生长了多年。
沐镜瑶斜倚在窗边，手撑着脸颊，望着窗外那几棵尚且光秃秃的柿子树出神。新翻的泥土气息隐隐传来，带着一种陌生的生机。
“公主，下棋吗？”流星捧着精致的棋盒，眼巴巴地望着她，眸子里满是期盼。
沐镜瑶懒懒地摇了摇头。
“那……弹琴吗？”流星不死心，又提议。
沐镜瑶依旧没什么兴致。
“要不，我们出去看看？听说花月夜新来了几位仙子，舞跳的特别好……”流星一连被否决了好几个提议，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肩膀也塌了下来，活像一只被雨淋湿、耷拉着耳朵的可怜小猫。
沐镜瑶瞧着，觉得此刻的流星，比她提议的那些玩意儿有趣多了。
看够了“可怜小猫”，也该欣赏一下“活泼小猫”了。
“这柿子树光秃秃的，看着无趣。”她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去找几只风筝来，要颜色最鲜亮的，绑在树枝上吧，我看着好看。”
“好啊好啊！风筝好啊！”流星瞬间复活，眼睛亮得像星星，忙不迭地猛点头，“以前公主最喜欢放风筝了！我这就去找，把最好看的都找来！”她说着，便像一阵欢快的风似的，火急火燎地转身跑了出去。
沐镜瑶看着她充满活力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缓缓转过头，再次望向窗外，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庭院，落到了极遥远的地方。
我以前……可一点都不喜欢放风筝。
她在心里无声地纠正。
那只在春日里扯着线奔跑的蝴蝶风筝，那场精准跌入言笑怀中的“意外”，不过是另一场精心计算的开场，与她此刻绑在树上的风筝，并无本质不同。
言笑仰头看着皎月楼升起的风筝，思绪仿佛也随着那几根看不见的、牵引着风筝的丝线，缓缓飘动，飞扬。
她在看树，看风筝。
而有人在看她，以及她布下的风景。
言笑记忆里的沐镜瑶，和如今镜瑶公主很不太一样。那时的她，即便披着骄纵任性的外衣，内里却包裹着一份不谙世事的天真与近乎执拗的善良。
思绪，随着皎月楼庭院中那些新绑的、在微风中摇曳的风筝，飘回了遥远的少年时代。
那也是一个春日，他去帮沐镜瑶捡不幸挂在了高高树梢上的风筝。有几个衣着华贵、周身萦绕着微弱灵力的少年便围了上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言大‘医仙’啊。”为首的少年穿着金色的铠衣，姿容华贵，他抱着臂，语带戏谑，将“医仙”二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
“什么医仙啊，他只不过是一个连灵脉都没有的人，就因为运气好，被选中跟在两位公主身边做了个伺候汤药的‘近臣’，就真以为自己一步登天了？”另一人接口，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医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没有灵力，连低阶的治愈术法都难以施展，也敢妄想这个名号？他也配！”
言笑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这样的嘲讽他并非第一次听见，也早已习惯用沉默和更加努力的钻研来应对，跟这些人解释再多也是白费唇舌，总有一天他可以用精湛的医术、用实实在在的成果让这些人闭嘴。
即便如此，此刻，那一道道轻蔑的目光，一句句尖锐的言辞，依旧像针一样扎在言笑心上，让他难堪得几乎无法抬头。
“锃——！”
一声清越的、带着颤音的剑锋出鞘声，突兀地划破了空气！
刚才还神气十足的铠衣少年狼狈躲开，身边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彼时年纪尚小、身体柔弱得甚至连那柄制式长剑都握得有些摇晃的沐镜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她双手死死握着沉重的剑柄，剑尖指向那群少年，一张小脸因用力而涨得通红，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却燃烧着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怒火。
“你们！”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清脆，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砍了你们的舌头！”
那群少年见是公主出手，不敢回话，唯有那身着铠衣的贵公子嗤笑：“公主殿下，您还是回去玩娃娃吧，这剑可不是您能玩的……”
“闭嘴！”沐镜瑶厉声打断他，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几个仗着微末灵力便耀武扬威的少年，言辞清晰而锋利，完全不像个柔弱的孩子
“没有灵脉又怎样？！”
“这世间，多的是没有灵脉的普通人，他们靠自己的双手耕种、织布、行商，一样在认真地生活，创造价值！你身上这副让你在此逞威风的铠甲——” 她的剑尖猛地指向方才叫嚣得最凶那人身上的灵甲，“是极星渊有名工匠罪梦简打造，他正是位没有灵脉的能工巧匠，一锤一凿，耗费心血锻造而成！”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让那几个少年一时语塞，那贵公子脸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的，似是难堪到了极点
然而，她并未停下，目光最终落回言笑身上，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与维护，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何况，医者仁心，贵在兼济博爱之术，贵在挽救性命之德！与有无灵脉何干？！言笑哥哥熟读医典，辨识百草，他的能力，岂是你们这些只会依赖祖辈荫庇、炫耀着微末灵力，却只敢以家族姓氏逞凶，连自己姓名都没有的‘东西’可以比拟的？！”
那一刻，阳光仿佛都汇聚在了那个握不稳剑却为他强出头的小公主身上。
言笑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细小手臂，看着她脸上那抹因愤怒而愈发鲜活的绯红……所有的难堪与屈辱，都在她这番笨拙却无比坚定的维护中，冰雪消融。
他心中的某一处，被狠狠地触动了。那个画面，连同她的话语，如同最温暖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成为了支撑他走过无数艰难岁月的力量源泉。
只是，当年那个会为他举剑、眼神明亮如星辰的少女，终究还是迷失在了时光的洪流里，变成了如今皎月楼中，他难以触到的镜瑶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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