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寻常宴饮。
文帝依旧温煦和睦，皇后还是仪态万方，虞侯照例深情赋诵，吴大将军照例舞刀助兴，宣国舅照例第一个被灌醉，也照例又滚到食案下去了。
二皇子照例看不顺眼三皇子，席间冷言冷语地不住撩拨，惹恼了四皇子险些要动手，太子赶忙出来劝架，转头低斥二皇子。
三皇子不慌不忙，对四皇子摆手示意不必，接着就拎出二皇子的伴当们至今未归之事。
文帝起初不在意，谁知片刻后飞骑回报那些伴当年轻气盛，竟然违抗圣意，自行进山行猎去了。
文帝当时就沉了脸色，二皇子偷鸡不成蚀把米，慌里慌张地跪倒请罪，太子转劝架为求情，偏这时五皇子突然插嘴道：“今日误了宴席的难不成就这几个，想来还有不少！”
于是以此为始，文帝索性查问起所有误了赐宴的人。
一番查证后，成果喜人——六七个下午醉酒未醒的儒生，四五个赛马会上摔断腿的莽撞少年，三个窝在帐中赌钱的诰命贵妇，外加两对在林中幽会迷了路的野鸳鸯。
文帝并非严苛的君主，若是情有可原，误了御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于是抬手饶过了那几个倒霉断腿的，其余各有处罚：醉酒儒生赶出太学；赌钱贵妇每人罚钱三万，褫夺诰命，其郞婿各降官秩两百石；至于那两对野鸳鸯，一对是使君有妇的中山侯和新寡的成侯夫人，一对是虎贲田郎官之子和太学里的欧阳博士之女。
文帝素性清正，当即不悦道：“朕本不欲理睬这等风月之事，可成侯几月前才战死沙场，其妇就算要改嫁，然在孝期与有家室之人行淫，一来可见全无夫妻恩义，二来辱没亡夫英明。当罚！”
说完，就敕令将成侯夫人逐出都城，发还娘家，一应夫家财帛均不得分领，中山侯则直接夺爵撤官，并逐回原籍自省。
群臣见文帝神情怫然，纷纷停了推杯换盏和嬉笑闲聊，田郎官和欧阳博士已跪倒在御帐中央，不住磕头请罪。
坐在前两排的崔祐也开始惴惴不安，赴宴前如英的傅母来报，说自家女公子下午外出散心，至今未归，怕是不能去赴筵了。
虽然陛下没有点名，但他仍然为侄女偷偷捏了一把汗，一边担心她是不是和谁家的儿郎出去玩了忘了时辰，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一边又担心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偏还不能大张旗鼓地派人去寻，当真是心焦如火。
文帝刚欲开口发落另一对野鸳鸯时，一名小黄门忽然匆匆进帐，在御座前轻声禀报了两句。
众臣不知那小黄门说了什么，只见文帝脸上竟有几分讶然，而后几分凝重，目光往崔祐那里递了一眼。
崔祐顿时大感不妙，刚想起身请罪，孰料离得更近的五皇子隐约听了个“凌”，忍不住多嘴道：“父皇，说起来，十一郎今日不是来了么，怎么到此时都没赴宴呢？”
文帝沉沉看了五皇子一眼，道：“今日进山行猎的一干竖子，每人去廷尉处领十鞭，发往冀州北边沈侯军前效力，有功才能回返。”
二皇子听了哀嚎一声，那些伴当可都是他日常结交的朝臣子侄，而沈侯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太子示好他都不理，一颗赤胆忠心只向着他父皇，他这些伴当准是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刚想求情，结果他那好父皇又道：“二皇子约束左右不利，和五皇子一道去领十鞭子。”
五皇子原本还在得意微笑，听了这话脸一下就垮了下来，这与他又有什么相干呀！
文帝懒得理会两个糟心儿子，起身离席走去，众臣和皇子们也起身拱手相送。
文帝走几步又驻足，回头道：“崔侯，随朕一道来！”点完崔祐，又点了程始的名，“程校尉，你也随朕来。”
点崔祐的名，众臣还能想得通，那是心腹重臣，想是有要事吩咐，至于为什么又点了一个小校尉，那就是圣意莫测了。
程始缩着脖子，顶着灼灼目光，上前随驾而去。
待文帝离去之后，帐中犹如沸腾的陶瓮一下就嗡嗡起来：“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我适才听外头的侍卫说，十一郎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陛下为何变了脸色，陛下总不会治十一郎的罪！”
“听说十一郎是抱着一个小女娘回来的······”
“什么？”声音陡然高了八个度，“哪家的，这么好的福气，竟然能勾动十一郎的心？”
这些话崔祐和程始通通听不到，程始心里七上八下，盘算着最近朝堂之上有什么大事。
崔祐心里却是有了底，刚斟酌着怎么求情才能让侄女逃过一劫，就听文帝忽然开口道：“阿猿啊，朕听说鹤年不愿意女儿外嫁，要给女儿招赘，可有此事？”
崔祐呆了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回道：“家兄是有这个打算！”
文帝将眉头皱成川字型：“这天底下哪有出息儿郎愿意甘心做赘婿的，这事不妥，非常不妥，等鹤年回来，朕要好好和他说道说道。”
接着又问崔祐：“朕听说，你侄女身体不大好，有这回事吗？是天生的，还是后来调养不当落下的病根？”
这个身体不大好是真的，但是不是天生的，崔祐倒真是不太清楚了，反正这些年总是没离过汤药，但要说不好，也不耽误她骑马游猎，出门远行。
文帝见崔祐不能答，又将目光转向程始。
程始愣了一下，才回道：“小女，哦，不，崔娘子生下来很是康健，并无隐疾。”痴症已经治好了，这个不算！
文帝脸色又和悦了一个度：“唉呀，小女娘身子不比儿郎，略微娇弱些也是有的。待朕赐下御医和良药，还怕调养不好！”
崔祐和程始偷偷对了个眼神，难道是侄女/女儿的事情？
文帝自顾自地越想越高兴，其实适才那小黄门只低声说了一句话——“文昌侯府的崔娘子在山上游玩时突然犯了旧疾，被凌大人救了，然后抱回了自己的营帐，还把能叫去的医官都叫去了。”
若不是知道小黄门绝不敢欺君，文帝还真以为自己幻听了。
自己的养子是什么人他会不知道吗？他会怜香惜玉，还将人抱回来，别是放在马上，让马儿驮回来的吧？！
还抱回了自己的营帐，这更加让人不敢置信了！
文帝觉得哪怕今日祭祀山神，忽然显出个灵仙来唱支小曲，都不会更让他吃惊了。
穿过十来尺的营地，来到一座略小的金顶御帐前，未等小黄门掀开帐帘，文帝就听见自己那位以孤僻闻名的养子饱含低怒的声音：“你们到底能不能治？不能治就给我换能治的来！”
文帝深吸口气，唉哟，都急成这样子了！
不及小黄门通报，文帝就大踏步地走了进去，崔祐和程始亦步亦趋地跟着。
进帐后，文帝只觉暖热非常，原来帐中点了两个火炉不算，还添了四五个炭盆，将帐篷里烤得都像初夏时节的温度了。
他的养子身子强健，最是不怕冷的，这般无非是为了躺在他榻上的女孩了。
文帝转过屏风一瞧，果真是风神秀逸，一表出尘，此时长颦减翠，绿瘦红消，更添一种惹人怜惜的动人之处。
所以养子喜欢的是这种病弱美人？
文帝暗忖，难怪以前各种花红柳绿各色各型的送过去，养子看都不看，就打发走了，这喜好委实独特了些。
崔祐和程始也看见了榻上的女孩，崔祐急得直接跳脚了，先叫开了：“阿兕，阿兕，这是怎么了？”又问凌不疑，“子晟，你说话啊！”
凌不疑自行过礼后，就在榻边坐着，冷肃着一张脸，先去探了探如英的鼻息，才道：“她，她心疾犯了，还，吐了血！”
短短一句话，凌不疑停了三次，文帝顿觉事情严重了，而崔祐听到心疾两个字，差点也要跟着晕过去了。
程始更是不知道说什么，什么心疾，什么吐血，他的女儿一向活蹦乱跳，怎么会有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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