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高山祭典结束了,如英依旧没有醒来。
崔祈天天抓着薛府医诊脉,问是什么原因,薛府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明明药也对症,脉象也逐渐平稳,但人就是不醒。
崔祈又急又气,恨不得将凌不疑扒皮抽筋,又迁怒来探病的崔祐,骂道:“胳膊往外拐的混账东西!为了个还没影的继子,就要了你侄女的命,你这个叔父做得可真够称职的!”
崔祐被骂得一脸懵,他实在冤枉啊!
“你是不是看她不是我亲生的,才这样轻慢于她?”崔祈又质问道。
崔祐还来不及辨上两句,他的好堂兄已经揪住了他的衣领,吼道:“我养了她十四年,整整十四年,在她身上费的心血比子怀还要多!”
“她长这么大,我和阿妩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没与她说过一句重话!阿妩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再三嘱咐,让我照顾好女儿,别叫人欺负了她去,你知道吗?”
崔祐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然后身上就被踹了好几脚。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帮着外人来戳我的心肝?是嫌我妨碍了你和霍君华的好事,所以先弄死了她,好再来弄死我?到时候你就可以和霍君华双宿双飞了,是也不是?”
“兄长何出此言?”崔祐一把抱住崔祈飞踹来的脚,泪流满面,“我小时候因为貌寝受人嘲笑,是阿兄处处维护我,不叫旁人欺负我。长大以后,兄长为我处处操心,替我谋划前程,没有阿兄,哪里有我的今日!”
“阿兄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岂能不疼她?”
崔祈气昏的头此时也略微清醒了些,知道自己的话过于严重了,扶起崔祐,又如小时候一样替他擦眼泪,“好啦,都是两个孩儿的父亲了,怎么吵两句嘴还哭起来了,叫阿大阿二看了笑话!”
崔祐扯过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两下:“他们敢?!看我不把他们屁股打开花!”说罢,崔祈带着崔祐入里间去看如英。
里间崔无度正守在病榻前,见阿父与叔父来了,起身往边上挪了挪,方便二人探视。
这已经是如英昏迷的第七天了,虽然医女照料得十分精心,但她就像从枝头摘下的花朵,迅速地枯萎了下来。
崔祐哪里见过这副模样的如英?想起她往日在自己面前淘气卖乖,何等可爱,如今进气多出气少,又何等可怜,难怪阿兄会气怒至此。
崔祐不忍多看,崔祈又带他出来。临送至二门上,崔祈忽然道:“我家阿兕爱清静,不喜吵扰,让他快些回去,不要再来了,我是不会放他进门的!”
原来自回都城起,凌不疑就一直在文昌侯府外求见,崔祈见如英一直不醒,哪里肯见!
凌不疑便天天来,在府门外一站便是一天,直到宵禁才肯离去,都城里早已是流言满天飞了。
事实上,天天来的不只凌不疑,还有程家三兄弟和少商,每次两拨人马遇到的时候,除程咏外的程家众人总是怒目以示。
可惜,崔祈谢绝一切看望,崔祐是这些天唯一一个能进文昌侯府的人。所以他一出来,就被几人团团围住,凌不疑抓住崔祐的手臂,率先问道:“她还好吗,醒了没有?”
崔祐看着一脸憔悴的凌不疑,摇了摇头:“子晟,你回去吧!”又看着抓住自己的另外一只手,哭得像只小花猫的小女娘,气弱了几分,“你们也回去吧!我知道你们都是阿兕的手足,既是手足,就更该懂她,她不会喜欢你们这样的!”
少商哭道:“崔侯,您带我进去让我看看阿姊吧,我就看一眼!”
说着她就跪在了地上,扒着崔祐的裤腿,央求道:“如今药石无用,可见心病难医!为何不试一试五音疗疾?阿姊最喜欢听我吹笛子了,您求求文昌侯,让我给阿姊吹奏一曲,让我去试试吧,求您了!”
崔祐有些迟疑,少商一看有戏,立刻拽着崔祐的衣袖,大声嚎哭了起来。
崔祐看着湿了一大片的袖子,无奈道:“唉,好啦,别哭了,我进去替你传个话,成不?”
少商立即擦干眼泪,麻利地起身道:“多谢崔侯。”
这一套动作看得崔祐叹为观止,他挠挠自己头,感觉自己好像中了圈套,但又不好出尔反尔,只能折回文昌侯府,与崔祈说了少商的事情。
“五音疗疾?她有这个本事吗?”崔祈不信,“若是吹得呜哭狼嚎的,岂不是更不叫人安生了?”
崔祐捂着自己的湿袖子,只问这个法子可不可行。
崔祈看向薛府医,薛府医点头:“或可一试。”
这时崔无度也张口了:“让,让她,她,进来!”他看向赵媪,朝门外扬了扬下巴,又吐出了一个字:“去!”
崔无度因为口吃,极为寡言,平日除了晨昏定省,再不肯多说一个字,但只要一开口,崔祈几乎不会不依。
儿女皆是债,崔祈捏捏鼻梁,一脸疲倦地道:“没听见世子的话吗,还不去把人请进来!”
片刻后赵媪带回来一个丰肌弱骨的小女娘,她眼里泪水未干,却死命抿嘴梗脖,不肯让泪水流出来,那倔强的模样当真像极了如英。
崔祈心里无端就软了三分:“子怀,带她进去吧!”
崔无度做了一个延请的姿势,少商会意,立即跟上。
少商在文昌侯府将养时,是与如英同住的,如今冬去春来,卧房中的摆设一季一换,但有些东西一直没有变。
如立在墙壁一角的竹节式博山炉,几案上磊着的书籍与茶具,还有摆在卧房当中的黄花梨十二扇花鸟大围屏,禽鸟或飞或立,神态各异,花卉应于四时之景,各自妍秀。
临近屏风时,崔无度看了少商一眼,食指竖于唇前,示意不要出声。
少商拼命点头,生怕被赶出去,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阿姊了。
崔无度弯腰摸了摸少商的头,少商回以微笑,然而看到如英的时候,少商还是没忍住小声地抽泣了一声,然后又死命地憋回去。
那时候在滑县,阿姊也是这样的,躺在床榻上,有时候一睡就是好几天,偶尔睁开眼,含糊叫了几声阿母,又昏睡过去。
崔无度看了赵媪一眼,赵媪会意,将少商带出去好生安慰。
少商知道此时不是哭的时候,缓了一会儿,就从袖中摸出竹笛,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笛声空灵悦耳,如潮水般四溢开来,崔无度在屏风后侧耳,内堂中崔祈也忍不住阖目细赏。
春风吹碧,春云映绿,晓梦入芳裀。千里万里,十亭九亭,客思满鸥汀。
曲里满是思人怀远之意,这小女孩儿倒也有几分天赋,崔祈拭掉眼角的湿润,沉默不语。
等到一曲终了,少商从内室出来,崔祈问道:“你这笛子是和谁学的?”
少商微微扬起头颅,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一脸乖相:“是我三叔母教的,但曲子是阿姊所谱。”
崔祈哼笑道:“旁人也写不出这种用情至深的好曲子!”
崔祈与寻常父母不同,他对自己儿女从不吝啬夸赞之词,“只是情深者,大多难得永寿,这首曲子,你以后不要再吹了。”
不待少商垮下脸,崔祈又道:“阿兕少年时游览山水胜迹,写了不少率性之作,我找出来,你好好研习。她不喜欢将笔墨流到外头去,你就在府里住下来,每日给她吹上一曲。”
崔祈看向室内,轻声叹道:“说不定她听着喜欢,就愿意醒过来了。”
少商听了,不顾眼泪还凝在腮边,瞬时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