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英先将少商送上马车，她今日单独坐了一辆车，为的就是赴宴之后可以直接回魏府，不必绕道程家。
如英送完少商，转头就看见袁慎从楼家大门走了出来，他还是那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模样，手执一把玉竹折扇，遥遥朝二人拱手，然后登上自家马车，扬长而去。
马车中，凌不疑与如英一路无言。
如英靠着窗，支着下巴看外头的景色，她脸上和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实在叫人猜不出她在想些什么，甚至连高兴与不高兴也难忖度。
“你怎么不说话？”凌不疑问道。
如英神色懒懒：“大约是适才说的太多了。”
“适才你也没怎么说话。”
如英沉默了片刻，方道：“我说了，只是你没听见而已。”
凌不疑朝如英伸出手，如英却盯着窗外，只留了一个后脑勺给他。
凌不疑的手掌伸在半空中，苍白颓败地像暮春垂落的荼靡花，他捏紧拳头，收了回来，“我何处不妥，你说给我听，我总是想让你高兴的。”
如英转头看他，语气淡淡：“你没什么不妥，是我自己在钻牛角尖。我素日任性放诞，靠的是阿父的权势，今夜叫她们闭了嘴，却是仰仗于你。”
“所以，”凌不疑问道，“你这是在怪我多事吗？”
如英摇头，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能用阿父的权势，因为我是他的女儿，这是理所应当的。可是，我又为何能用你的权势呢？因为我将来要嫁给你，要为你生儿育女，让你觉得高兴舒适，这样，我才能共享你的权势。”
凌不疑平生难得生出疑惑来：“夫妻一体，这不是很自然的么？”
“可是，这事是有代价的！”
如英自嘲似地笑了笑：“父母爱子，此乃天性，所以我在家中想要如何便能如何，阿父不会因为我不听从他、违背他、反抗他，便疏离我、限制我、甚至厌恶我，我永远是他的女儿，他的权势永远可以为我所用。”
“可夫妻却不然！”如英心里憋着一股不得劲，越是想忍，越是反弹得厉害。
“便如你所言，夫妻一体，可夫在前，妻在后，我必须先讨得你的喜欢，你才会让我借用你的权势。可若是有朝一日，恩爱日薄，憎恶心起，你还会用你的权势来保护我吗？”
“你是参天巨木，我只是缠在你身上的菟丝子，我将来得依附你过日子——”如英刻意自贬，又颇为不服，“可凭什么呢？”
凌不疑明白了，他艰难地开口劝道：“你有心疾，实在不宜饮酒。”
“我知道，可是那又如何呢！”如英一时恍惚起来，随而又坚定地道，“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凌不疑握住如英冰凉的一双手，言不由衷地开起了玩笑：“崔叔父不该教你读道家学说的，如今更看轻生死了。”
“如果不是你写信给我阿父提及我的事情，他也不会借题发挥，让我弃纵横而改念老庄。”如英忽地释然一笑，“所以一饮一啄，俱是前定！”
她想将手抽出来，可凌不疑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她挣脱不开，只好先任由他攥着。
凌不疑想起袁慎今日拿在手里的玉竹折扇，扇面上画的是一只鹏鸟，击水三千里，抟摇九重天，气势昂然，令观者为之一惊。
他心里泛酸，语气也甚为艰涩：“难道袁善见就比我更适合你吗？他未必愿意为你放弃锦绣前途······”
“所以我祝他鹏程万里！”如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将他扯进来！”
“先将他扯进我们之间的，明明是你！”
凌不疑牢牢攥住如英的手，不叫她挣脱了去，他心知在此事上纠缠十分无益，遂撇过不提，又问道：“那姻缘于你而言，只是合适不合适吗？”
“不合适的，就不是姻缘了。”如英感受着来自手腕上的力道，她觉得手腕肯定起淤青了，气急大声喝道，“那叫孽缘！”
“崔叔父与崔叔母，程将军与萧夫人，小程县令与桑夫人，你难道就不曾心怀憧憬？”凌不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如英会对婚姻之事如此淡漠消极。
如英自来习惯未虑胜，先虑败，她想也不想便道：“这世上不只有恩爱眷侣，反目成仇的亦不在少数，你又如何笃定我们是前者，而非后者？”
这话戳中了凌不疑的心坎，他沉默良久，才道：“这倒是······”
如英知道他定是想到了霍夫人与城阳侯，她又用力地挣扎了几下，只可惜手腕似乎是被铜汁铸牢了，纵她使出全身力气，也未能松动分毫，“松开，你弄疼我了！”
凌不疑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如英卷起衣袖一看，果然已见红肿。
凌不疑从车厢的壁板暗格中翻出药油，倒在掌心用热力散开，然后低头替女孩揉起了手腕。
他刻意放轻了力道，如英虽然觉得疼，但这疼尚可忍耐。她侧首看向这个人，自认识以来，她从未认真仔细看过他。
漂亮的下颌，高挺的鼻梁，弧度优美的额头，还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睛，蝶翼低垂之下，犹如瑰宝般绮丽。
如英对美丽的事物格外宽容，于是目光也软了：“你这么好，不应该白浪费在我身上。”
凌不疑愣了一下，而后将掌心余下的药油重重地搓在她腕上，听见她吃痛的声音，又冷冷一笑。
她看起来像是被雨水打湿翅膀的幼小莺鸟，捧在掌心，好生养着都有可能随时断气，可柔弱妩丽的外表下，内里的真实性情却如鹰隼残暴独断。
她看过来的目光，是如此温柔备至，可说出的话又是这样冷漠无情，然而他又清楚，她并不是谩辞哗说，故作虚言，她说的都是真话。
他真是好眼光，在茫茫人海之中，偏偏就喜欢上这一个。
“你不喜我管束你，也不喜欢我帮你，哪怕我再三发誓对你毫无坏心，对文昌侯府也没有半点利用之心，你还是不能信我，是不是？”
“是！”如英看着凌不疑，目光如炬。
凌不疑忽然放开她的手，远远地坐另一个角落去。
他撑着头，靠着窗格，双眼看向外面，冷橘色的灯火照在犹如玉雕般的面庞上，声音里也染上了几分夜色的抑郁：“还是因为涂高山的事情吗？”
“不全是因为这个！”如英忽而起了几分探究之意，“你心里好像藏着很沉重的心事，纵使风华正茂，前程似锦，你依旧不快乐，这是为什么呢？”
凌不疑眼神一紧，回头看她。
如英觑见他眼中的警惕，淡淡一笑：“你看，你应该找一个蠢笨点的新妇，或者是爱你爱到眼盲心瞎的新妇，这样才能幸福美满。”
马车停在了文昌侯府，如英推开了凌不疑伸过来扶她的手，他的马车是没有备踏凳的，于是她提起裙子，轻盈地跳了下来。
她与凌不疑行礼道别，然后大步朝府门里头走去。
凌不疑身体凝滞不动，只静静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腰肢纤弱如杨柳，脊背笔挺如青松。
两边奴仆高举着灯笼与火把，她走在光里，是这深沉夜色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趋光，是飞蛾的天性，明知结局是烈火焚身，仍然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直至化为灰烬。
凌不疑忽大步向前奔去，十几步后追上少女，一把将她抱住贴在怀里。
如英被铁箍般的臂膀拦腰扣住，双脚甚至离地了片刻，她没忍住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四周传来匆匆脚步声，还有刀剑出鞘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幸福美满？”凌不疑埋在少女的发间，闻着那幽幽苦香，他呼吸紊乱，“如英，你从不曾真正了解我，就如此武断地拒绝我，这样对我实在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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