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都城里报信的人还没回来，灵堂已经设好了，如英安置好哭得昏死过去的崔祐，才往那一片深沉肃穆里走去。
灵堂内，凌不疑屏退众人，独自跪在空无一人的灵前，脊背挺直如剑，肩膀宽阔如岭。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面色苍白，睫如长羽，眼中有种奇特的虚无。
他微微一笑，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如英，你是来劝我的么？不用了，我都明白的，生老病死总是难免，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亲厚，再舍不得，也总有分别的时候。”
如英与他跪到一处，轻声道：“我只轻自己的生死，却堪不破亲友的生死，如何能劝你？怀玉倒是劝过我，她说纵然生离死别难免，可只要心里有惦念，只要心中还记得，故去之人就不算真的故去！”
凌不疑有些发怔：“真是这样么？”
“我阿母去世三年八个月二十三日，我始终不曾忘记她的音容笑貌。”如英轻叹一口气，“我活一日，她便在我的心里活一日！”
凌不疑看了如英一会儿，忽问道：“那你也会记得我吗？”
如英眼前闪过很多画面，两人一时针锋相对，一时又胶漆相投，一时冷战僵持，一时又耳鬓厮磨。
她伸手抚上凌不疑的脸庞，眼中泛出一层微光：“我会记住你的！”
他也算是她这短暂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既如此，不如你我啮臂为盟？”凌不疑握住如英的手，“对着阿母的神位，你发誓，你永远不会忘记我，你活一日，我便在你心里活一日。”
如英没有推诿，她十分干脆地发誓道：“先灵在上，神明为证，小女子崔如英在此立誓，永远不会忘记凌不疑，我活一日，凌不疑便在我心里活一日。”
然后主动撩起袖子，将白皙的胳膊露了出来。
凌不疑没留半分力气，咬得极狠，齿痕极深。
如英痛得脸发白，也拼命咬了一口，在凌不疑的胳膊上留下了两排冒着血珠的印痕。
霍君华的丧仪办得很隆重，文帝几乎是以自己姊妹的规制来安葬她。凌不疑自然是执亲子礼，比较尴尬的是崔祐和凌益。
崔祐对霍君华的情意众人皆知，而凌益与霍君华是个什么情形，大家也深知。
于是鸿胪寺的官吏们十分通情达理地让崔祐顶替了霍君华娘家兄长的位置，占了主位，而让凌益居于客席。
凌益丝毫不觉尴尬，整场丧仪他未曾缺席过一日。
出殡这日，他不但自己来了，还带了凌不疑的继弟，甚至裕昌郡主也以凌家未来新妇的身份陪在一旁。
凌益原本想站到凌不疑身边去，被崔祈喝令吴大将军赶回了他原本该待的位置上。
崔祈也赶回来了，他接到丧讯后，便马不停蹄从益州赶回都城，一连累死了五匹马，终于赶上了出殡。
他满面风尘，眼睛充血，双腿软得几欲撑不住，只能由如英扶着他在灵前上香祷告。
起来时，如英没扶住，父女二人差点摔在地上，还是吴大将军与虞侯一左一右搀住了。
崔祈问凌不疑：“你母亲走得可安详吗？她死前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可曾留下什么话？”
凌不疑不语，只默默朝崔祈躬身行礼。
崔祐看到兄长回来了，哭得不管不顾，活脱脱的稚子模样。
崔祈也没忍住眼泪，忽然放声悲歌：“中谷有蓷，暵其修矣。有女仳离，条其歗矣。条其歗矣，遇人不淑矣······”
凌益温文儒雅的面具终于被人揭了下来，摔了个粉碎。
临走前， 凌益来找如英告辞。
一旁的裕昌郡主忽然细声细气道：“可惜了，原本过几日就是君侯大人五十整寿的，家里都预备好要设宴，如今却······”
抱着两块半金砖的未来凌郡马立刻躬身柔声道：“多谢郡主惦记吾父。父亲半生劳苦，从不曾真正享过福，家里原本想借此回寿宴好好叫父亲高兴高兴，可惜······不过有郡主挂心，凌家上下感激之至。”
裕昌郡主看着小郎婿俊秀的面孔，娇声道：“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我以后不是凌家人，何必这么见外？”
如英看着这两人犹如做戏般的对答，冷笑道：“郡主不愧是由老王妃带大的！”
裕昌郡主先是不明白如英的意思，十几息后才明白这是如英讥讽她趋炎附势，看人下菜碟，脸色涨得通红，可看着如英身后站着的，犹如一尊镇山太岁的吴大将军，一时又不敢造次了。
凌益也不敢再寒暄下去了，迅速带着次子和裕昌郡主离去。
霍君华既死，凌不疑理应守孝三年，文帝自然不可能将婚事也推后三年，便与崔祈商议原定的婚期不改，要让养子热孝成婚。
崔祈伤怀过度，脑子昏昏沉沉，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强撑着问过如英的意思后，便同意了。
倒是皇后十分惋惜：“如此一来，你们的婚仪就不能大大的铺排了！”
如英看着摆满了半间偏殿的锦缎金玉，叹道：“娘娘还想怎么铺排啊，给我添了这么多嫁妆，家里摆都摆不下了！”
此时距婚期只剩一旬了，皇后依依不舍地将如英连同添妆一同送往文昌侯府，还勒令凌不疑遵循礼数，不许偷跑过去见人。
凌不疑拉着如英的手，将她看了又看，眼神里难舍难分的情意几乎将人溺毙。
皇后忍不住笑道：“别这么没出息，以后有一辈子的工夫看她呢······陛下找你，岑安知在外头等半天了，你还磨磨蹭蹭的，就要守孝了，你得把手上的事理好了再交出去。好了，赶紧把手松开，如英该走了！”
如英坐在皇后亲赐的步撵上，回头看向长秋宫高高的宫阙，皇后含笑站在当中，遥遥朝她挥手。
凌不疑则被两个小黄门拦在一旁，只能恋恋不舍地眺望走远的一行人，用深情的目光一直目送他心爱的女娘。
要出上西门时，如英远远看见二公主与三公主，还有一身骑装貌似要出宫的三皇子，同胞三姊弟似是在争执。
“······这么点小事你也推推拖拖的，若不是二姊婿略感风寒，不能出门，我们也不会找你啊！”三公主跺脚生气。
三皇子难得提高音量：“我已经说了，太子兄长找我办事，这几日我得跑一趟红柳营，审几个人。事出紧急，我这就回府去收拾行李，哪有功夫陪你们去祭灵！”
说完匆匆一抱拳，扭身就走。
三公主犹自愤愤，絮絮叨叨着不满，二公主在旁边劝都劝不住，直到如英走到近处时还听三公主在埋怨：“······早知道那年他风寒高烧，我就往他汤药里多放两把黄连！”
如英走下步撵，向两位公主行礼。
二公主见是如英，不免问起了崔祈的病情。
如英眉目间笼罩着一层轻愁：“家父虽然体健，甚少生病，但一病起来就格外凶猛。这次因赶路太急，受了累，又太过伤心，如今只能在家躺着不能起身。”
二公主也道：“可不是么，老三也是这样，平时也少病，可一病起来真叫人悬心。”
“那是他活该，春寒料峭的，我们还在屋里捂着炉火，他就跑出去瞎疯，身上的衣裳都被雪打湿了大半，活该他高烧！”三公主冷哼道。
如英笑着摇头：“看三皇子老成持重，不料也有贪玩的时候。”
二公主也笑道：“那时候老三还小呢！”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在十三年前，正巧战事稍歇，父皇要为早早过世的大父大母行祭祀大礼，一过元宵就带着我们去了冬柏陵园，老三就是在那儿病的。”
略叙过几句闲话后，如英就与两位公主告辞了。
临初上西门前，如英最后看了一眼宫城，彼时残阳如血，映照在巍巍宫墙上，仿佛一幅凄美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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