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新岁还有三天,如英用一种高调且嚣张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回归。
整个皇宫被她闹得人仰马翻,原本已经钻进被窝的太子,在寝衣外套上大氅就急匆匆奔赴明光殿。
明光殿也是一片灯火辉煌,文帝与越皇后也已披衣起身,围炉对坐。
太子拱手行礼后,第一句话就是:“父皇,崔氏是不要命了吗?漏夜犯禁,宫道驰马,这可是死罪啊······”
文帝还未抬手示意儿子不必再说,越皇后直接就翻了个白眼:“你父皇曾赐给她符节!”
太子还没反应过来:“任凭什么符节,也不能······”
话未说完,就看见越皇后反手扔了一抹亮金色过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赤金雕成的五爪金龙,龙身上以错金玉刻“明光殿令”四个大字。
太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父皇,您怎么可以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赐给崔氏?”
明光殿乃是天子寝宫,持此令者,可调动宫卫,通达各处,上下不得阻,若有相阻者,视同谋逆,夷三族。
越皇后冷笑道:“因为她有脑子有本事啊!”
太子闻言一愣,“可,可······”他还是想说些什么,没说出口,就听见外面脚步匆匆。
岑安知冬日里跑出了一身汗,兴冲冲进来禀告道:“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永安宫宣太后传唤医官和饮食了!”
一直沉默的文帝站起身来,看着永安宫的方向,难掩喜色。
越皇后也靠在隐囊上长长松了口气,这样折磨人的日子可算是要过去了。
太子将想要说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两年了,自宣太后被废后,这是第一次自己主动宣召医官,之前有两次病笃,都是翟媪偷偷打开宫门,放医官进去悄悄诊治的,宣太后醒来后就直接将人赶了出来,也不肯服药。
好吧,太子承认,崔氏这个小女子,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次日朝会上,御史上疏弹劾如英漏夜闯禁,不待文帝动一动眉头,大越侯与虞侯已经联手将其压了下去。
朝会散后,两人一道出宫,边走边说:“谢天谢地,鹤年总算愿意出手了!这两年,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唯恐淮安王太后有个万一,陛下和妹妹再不能好好一处了!”
虞侯也叹道:“没想到妇人闹起脾气来这般要命······宣氏是没什么大才了,也不知他们是使气,还是根本没想到,居然眼睁睁看着陛下和皇后为难这么久,宣太后说不许他们进宫,他们就真的一人不进宫了!”
大越侯沉默片刻,道:“鹤年真是养了个好女儿!”
“是啊,崔氏有女如此,鹤年再无身后之忧!”虞侯夹紧的眉头彻底松展开来,“你说等鹤年回来后,我带着小十二上门提亲去如何?”
他抚须笑道:“唉,嫁过来肯定八成没戏,做个赘婿倒还勉强凑合!”
大越侯闻言猛地停下脚步,为了避免让外弟自取其辱,他好心劝阻道:“鸦雀岂可为鸾凤之配,鹤年连子晟都看不上,更何况十二不过中人之姿······”
虞侯被这样说也不恼,只笑道:“凡事总要去试一试嘛!”
如英可不知道虞侯惦记上了自己的婚事,她这会正跪在御前,毛遂自荐。
“妾自知心智不敏,才能远不及贤人,然淮安王太后不以妾愚妄难驯,愿委以重任。妾惶恐之余,思及图报,今日斗胆,御前自荐为永安宫宫令,望陛下与皇后念在崔氏尚有几分忠心可用,不吝赐恩!”
文帝注视着跪在御阶下的女娘,她穿着珠光缎所裁制的三绕曲裾深衣,周身环佩叮咚,整个人雅丽端庄,雍容大气,和初次进宫时的冷漠尖利判若两人。
不过,她还是有没变的地方,无论何等重压之下,始终保持身姿笔挺,不肯有半分失仪失态。
文帝看着这个女孩,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她畏惧帝王,所以在他面前始终一板一眼,但偶尔也会露出几分坏脾气。
可在皇后,不,是淮安王太后身边,她嘻嘻欢闹,笑语无休,偶尔淮安王太后嗔她胡闹,她就故意装乖讨饶,那时候长秋宫的天是明朗的,气氛是开怀的。
文帝让如英先起来,而后问道:“你是怎么劝动宣太后的?”
“妾从弋阳郡带来了宣太公对女儿的祝愿和期许!”如英起身跽坐,缓缓道出一段往事,“宣太公那时自知时日不多,无法看到女儿长大成人,婚嫁生子,遂在隐居之所手植了一棵女贞树。”
“女贞耐寒耐湿,四季婆娑,凌冬愈翠······”
文帝不待听完就道:“他是希望女儿日后能像此树一样性情坚韧,御侮风霜!”
如英抬头,正色道:“陛下,此树除了经霜不凋之外,还有一个特点,它的果子成熟在万物肃杀的冬日,所以但凡此树所在之地,鸟雀皆能安然越冬。”
文帝闻言大震,蓦地以手抚额,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汨汨而出,同坐的越皇后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哽咽道:“神谙阿姊一点也没辜负宣太公对她的期许······”
如英拱手,声音里亦微含颤意:“是,娘娘历经风霜,不改慈和本性,太公有女若此,阴灵有感,亦当含笑九幽!”
是日,文帝亲书谕旨,敕封如英为永安宫宫令,享六百石官秩;外有两道加封父兄的恩旨,另赐给曲陵侯府金银财帛若干。
越皇后亦有恩旨降下,加授如英为女侍中,虽是虚衔,亦可享六百石官秩;又派使者赐崔夫人金盘玉盏,三牲酒馔,崔氏再添哀荣。
帝后如此加恩,都城不少人纷纷为之侧目,感叹道:“生女当如崔氏女,恩推两父兄,荣及一亡母!”
只可惜文昌侯不在都城,文昌侯府更是大门深锁,想上门道喜的宾客都无处可去,有些善于巴结的人转头就去了曲陵侯府。
不料程始与萧夫人俱托言称病,闭门谢客。
虽然新岁将至,但程府上下不见一点喜气。
萧夫人从少商离家后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抱病,昨日听闻如英回都城,而少商依旧留在永昌,她就病得更严重了。
程始看见空荡荡的庭院,心情也甚是寥落。
长子去岁成婚不久,就携带妻子往青州上任去了;次子改姓了万,现在与妻子随万松柏往徐郡去了;三子本来也想跟着去永昌的,被他打了一顿后跟着老夫子闭门读书,也不在家。
唯有最小的儿子程筑,整天嬉笑不知忧愁,但也会时不时地问起兄姊去了哪里,怎么还不回家!
程始一想起小女儿拜别他们时的镇定而决绝的面容,就忍不住滴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