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文昌侯府回来之后,萧夫人就加紧了搬家进程,顺便告诉程母,他们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长女,并且长女要在家中寄居一段时日,但都很默契地没提起如英的身份,省得麻烦。
程母正忙着和胡媪回忆乡里往事,听得孙女找回来了,也只“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然后,当她看见如英向朝她下跪拜见时,直接瞪大了眼睛,而后嗷地一声,一把就冲过来将如英搂在怀里,吓得随侍的两个武婢差点掏出匕首,刺了出去。
程母搂着如英就是一通大哭:“我的心肝肉啊,你在外受苦了啊,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那家人苛待你了?”
如英挣扎不过,差点被勒晕过去,程始赶忙将长女解救出来:“阿母,姌姌生得娇弱,你别用这么大力气,孩子受不住的!”
程母遂举起酒钵大的拳头,死命抓着程始捶,捶得程始都后退了好几步,“你们这狠心又无能的父母,怎么就不早些将孩儿寻回来,叫我的姌姌受这般苦楚?”
别人不太懂程母为何是这般反应,萧夫人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个家中除了三弟程止,怕是只有如英最像程太公,而且不只是容貌像,这不随流俗,世不能容我的尊贵派头更像。
在听到萧夫人将如英安置到一处离自己甚远的庭院后,程母当即就不乐意了:“住那么远怎么行,我看就让姌姌跟我住,我一定将我的宝贝大孙女养得白白胖胖的!”
“不行啊!”程始揉了揉被捶得发痛的胸膛,“姌姌她······”
“什么不行?!”程母声音高了八个调,震得梁上的积年老尘都飘飞了下来,“老娘养孙女,怎么不行了?”
如英没忍住将手捂在了耳朵上,觉得这样不大好,又飞快地放了下来。
萧夫人见状,只好解释道:“君姑,姌姌和君舅一样,受不得人声嘈杂,所以才特意挑了这一处给她。”
程母这才罢了,只是用膳或家人闲坐之时,程母将儿子新妇孙女孙子全都赶得远远的,让如英与她同坐,甚至还刻意压低声音与如英说话,那一脸看心肝肉的表情,程始与少商俱觉牙酸。
很快,如英也消受不了程母的热情,某日早上突地发起热来,薛府医说旧疾复发,需要“静养”,否则到了正旦都不能见好。
程母这才息了想要去探望的心思,还让程始与萧夫人,特别是少商,姊妹两个天天凑一块不知做什么,勒令他们不要过多打扰,叫如英好好养病。
如英的事情,萧夫人并不过多插手,只是每日料理完家事过去坐一会儿。
萧夫人过来时,如英正吃完药,躺在榻上读书,见到萧夫人进来,掀开绒毯就要起身问安,萧夫人按住她,叫她躺了回去。
萧夫人问:“今日好些了吗?”
如英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她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赧然之色,“就是耳朵有些疼,清静养了几天也好得差不多了!”
萧夫人倒是没怀疑如英撒谎,“这一点怕是像了你大父,他老人家精通音律,耳力过人,太吵太闹,也时常说自己耳朵疼。”
如英笑了笑:“可惜,我对大父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萧夫人原以为如英应是十分活泼好动的性子,没想到这么好静,平日更是规行矩步,文静有礼,只是有礼太过,反而显得生疏。
萧夫人想,毕竟才认回来没多久,不亲近是正常的,她看如英手中拿着一本《左氏春秋传》,榻边还散着《春秋公羊传》与《春秋谷梁传》,便问道:“你如何喜欢读这个?”
如英笑道:“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王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
“治国如此,治家亦如此,乃至修身立业,莫不如此。”
她将书签压在《郑伯克段于鄢》这一章,笑道:“而且,微言大义,字字针砭,圣人文笔,实在叫人叹服。”
萧夫人听完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个女儿学识是不差的。又让如英按时服药,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只管让仆婢来找她或是青苁,然后就离开了。
如英目送萧夫人远去,然后又翻开刚才阖上的书卷,目光定定落在“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这一行小字上。
翻遍《左传》,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句。
在她看来,无论是报仇还是除去眼中钉,一定要趁早不趁晚,否则仇恨淤积伤身,眼中钉更是有可能深深扎进血肉里,拔出来后,可能会留下一个血流如注的窟窿。
离正旦还有十日左右,程家四子携带着巨大的辎重队伍回了都城,晚间设了家宴,如英也要出席。
婢女捧来一件浅云色的簇新深衣,如英瞟了一眼道:“客居之中,不能扫了主家团圆宴饮的兴致,换一件颜色鲜亮点的吧!”
不多时,婢女又捧来一件碧青色的,上面织着松竹花鸟纹,领口袖口镶着两指宽的皮毛绒边,腰带是由羊脂玉连缀而成,十分得体,又合了如英喜素雅的风格。
婢女服侍如英穿好宽大的深衣,再由赵媪给如英梳头,赵媪梳得很慢,好让如英有时间挑拣首饰。
如英选了一对孔雀衔牡丹的玉簪,金环玉的耳坠,灰玉镂空卷草纹珠镯,再有一只白玉镂雕花鸟的玉质香囊,与她衣裳上的纹路十分相似。
如英抬眼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想起那个眉眼与自己相似的小女娘,久违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把这玉香囊给四娘子送去,叫她填上喜欢的香料,戴着玩吧!”
如英住得远,行动又略微有些慢,待得进入正堂之时,除了抱病在床,不能起身的葛氏,众人已经全部到齐了。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去看如英,尤其是程家四兄弟,如英也没忍住先去看他们。
长兄程咏形容沉稳,方面广额,甚肖程始;次兄程颂眉眼霁明,笑容爽朗,一派少年意气;三弟程少宫是个白皙秀气少年,只是看上去颇有几分古灵精怪。
再有一个虎头虎脑的活泼幼童,应是她的幼弟程筑。
如英先与长辈们告罪来迟,然后在萧夫人的指引下,与兄弟们见礼。
程少宫与程筑还好,程咏与程颂一个比一个激动,程咏眼睛通红,看见如英就忍不住要流泪。
程颂则是上下将如英打量不停,他记事早,小时候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妹妹,只是她很小的时候就走丢了,阿父阿母找了这么多年,总算将她找回来了。
他看了一眼正和少商咬耳朵的程少宫,真好,他也有自己的双生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