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用过早膳后,一行人就告辞离开了。
回程路上三人都是轻骑出行,一路疾驰,午时未到便已到了县衙,正遇上刚要出门视察城防的程止。
他今日却不是一个人,身边还伴着一个英气美丽的少女。
如英一见,就高声喊道:“怀玉!”
还不待马儿停稳,她就急不可耐地翻身扑了下来,唬得随行的武婢和骑奴七手八脚地拉马的拉马,扶人的扶人。
沈怀玉早知会有这么一出,早就迎了上去,将人抱了个满怀。
程止看到侄女这新奇的下马方式,腿肚子都有些发软,还来不及端起长辈派头训斥两句,就听沈怀玉道:“我人就在这里不会跑,你急什么?你下次再这样,我就告诉崔叔父,叫叔父打你一顿!”
如英嘻嘻笑道:“我阿父才不舍得打我呢!”
“那狠狠骂你几句,叫你长长记性!”
“你又不是没在我家待过,我阿父什么时候骂过我啦!”
程止的长辈架子彻底摆不下去了,于是顺手拎走楼垚,又让女孩们去后宅见桑氏。
桑氏看见一夜未归的侄女什么都没问,如英问了安就拉着沈怀玉出去了,少商则留下来与桑氏说话。
桑氏忍笑看着少商屏退侍婢,才道:“好啦,说吧,皇甫仪跟你们说什么了?”她还不知道前任未婚夫的德行,指不定还在怨她斤斤计较不识相呢。
少商忙将皇甫仪昨夜所说的简要叙述一遍,又将如英回敬的故事倒了个一干二净。
桑氏起先嘴角挑出一抹讥嘲之意,可听完如英所讲的故事后,又幽幽叹了一口气。
她将侄女揽在怀中,轻轻抚摸她柔顺乌黑的发顶,柔声道:“姌姌这个故事,也是说给你听的。你得好好记住,无论世人眼中如何衡量你与对方的高低,将对方抬为天上的明月,将你贬为地上的泥土,你也得好好珍爱自身,当断则断,别为了一点不甘,虚掷光阴,空填岁月······”
桑氏声音越来越低,少商渐渐有些听不清了,但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怅然来。
不似桑氏与少商这边的气氛低迷,如英拉着沈怀玉说得可高兴了。
“我后来不是去信给你,说病情大好,叫你不必着急来探我么?”如英握着沈怀玉的手,摸她手背和掌心被缰绳勒出来的红痕。
“我不是来探病的,”沈怀玉笑道,“我是来给女公子贺喜的!”
如英瞪眼:“你笑话我!”
“我哪敢呀!”沈怀玉正色道,“我这外兄一身的心眼子,舅父已经被他说动了,连我也收了好几封信,字字达意,句句在理,他这是要将你身边人一网打尽呐!”
如英挑眉,问道:“所以你被他说动了,替他来做说客了?”
“怎么可能?”沈怀玉故意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逗得如英伏案大笑,“管他什么外兄、内兄,我永远和你站一头!”
笑完后,沈怀玉又道:“只要你心中拿定了主意,哪怕是要移山填海,我也替你当挑夫······”
“呸,你想当挑夫,我还不想做愚公呢!”
晚间,程止与桑氏设了筵席招待沈怀玉。
酒过三巡后,如英见月色皎然如玉,便央求程止与桑氏合奏一曲,方不辜负此番景色。
程止欣然应允,起手一拨琴弦,声如转珠清亮,桑氏柔和的箫声随即跟上。
少商听出这是叔父叔母常爱合奏的一曲《郑风·出其东门》,当即心领神会,莞尔一笑。
曲述情声,悠扬宛然。
如英托腮,看着桑氏潋滟如波的目光,面泛红晕的脸颊,看向程止时那股喜悦之意仿佛要溢出周遭,平凡的面庞被这一映,都显得容色照人了。
忽然,高高的县衙后宅的墙外忽传来一阵苍老浑厚的男子歌声,唱得正是此曲:“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我走出了东城门,只见女子多如云。虽然女子多如云,但都不是我的心上人。身着白衣绿裙人,才让我乐又亲近。
程止与桑氏已经停下了演奏,而墙外的歌声还在继续:“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非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我走出了外城门,只见女子多如花。虽然女子多如花,但都不是我爱的人。身着白衣红配巾,才让我爱又欢心。
歌声嘹亮又低沉,还带着几分喑哑,诉说着明了一切后的懊悔与痛苦。
如英看向交手而握的程止与桑氏,忽然想起袁慎对自己的表白,他说:“有些事情,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真的错过,再也不能追回······”
如英难得神游天外,直到歌声停歇,马车铜铃之声响动,她才回过神来,接过沈怀玉递来的酒卮,一饮而尽。
过得片刻,外面仆从来报:“皇甫夫子与前边门房留话说,他有陛下所赐的节令,今夜就自开城门离去,然后入山隐居。待数年后诸事看开了,兴许会再来叨扰老友。”
程止点点头,看向桑氏,桑氏也看他,含泪带笑:“他能看开就好。这么久了,我也盼他能过的快活些,不要再纠缠过去了!”
“就好比夫子与桑师叔······”如英又想起了袁慎的话,“我只是不想自己将来后悔莫及!”
人是经不起惦念的,众人都以为今夜已经事了,准备各自回去休息,可谁知后宅的墙外又传来了一阵歌声:“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年轻男子的声音温润动听,却是满怀惆怅,愁绪幽幽。
众人都去看如英,她正侧头看向院墙,歌声还在继续:“汉之广矣,不可求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歌声慢慢流淌在夜色中,所有人都静静听着,直至快唱到最后一节,如英倏地站起身来,朝外飞奔而去。
袁慎看着高高的后墙,好像又回到了那年永安宫紧闭的宫门前。
他闭上眼睛,想起了幼时见到的那双噙着泪不肯顺服的眼睛,想起了追逐她身影时受到的讥讽与嘲笑,也想起了她不止一次说过“人是往前走的,若总是回头看,是会迷失道路的”。
可若是不好好观望与理解过去,未来也只不过是现在的重复,无意识的原地踏步,也是没有办法往前走的。
袁慎抚摸着粗糙的墙面,将最后一句吟唱再三:“汉之广矣,不可求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水滔滔宽又广,想要渡过不可能。汉水悠悠长又长,不能乘筏渡过。
真的不可过吗?
袁慎看着由远及近的一点微光,或许是因为饮了酒,或许是因为跑得急,女孩眼里泛着水光,脸颊也红扑扑的。
如英问道:“你身上也有陛下赐下的节令,可以叫开城门吗?”
袁慎微笑摇头:“没有。”
如英朝墙内扬了扬下巴:“那跟我进去吧!”她主动伸出了手,袁慎笑着牵住了。
月光斜照,两人的影子映在地上,逐渐融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