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文昌侯府的送亲队伍也不遑多让，霍不疑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彩灯如海，火照明街，半座都城都为之一亮，实在是风光无匹。
站在一旁的文帝看着愈发孤瘦清寒的养子，耐心劝说道：“子晟啊，佳人已嫁做人妇，你也该考虑他人了，你瞧裕昌如何？她对你实在是痴心一片啊······”
“陛下，”霍不疑轻嗤一声，“若是痴心就能换到真心，今日接到陛下所赐金帛美酒的就是臣了。”
“朕知道你对崔氏痴心一片，可，可······”文帝看着淡漠如游魂的养子，心痛如绞，如果养子从一开始就是霍氏子，或者早些正名，恐怕这两个孩子早就成了。
文帝既痛恨凌氏，又感叹老天造化弄人，甚至埋怨崔氏既要查，为什么不早点查，“可你不能一直拖着不肯议亲啊，你的人生还很长，将来定会遇上比崔氏更好、更鲜活的女子，你得为霍氏开枝散叶，延续血脉，叫你父母兄姊有血食可享······”
“陛下！”霍不疑闻言神情似有松动之意，他轻声道，“今日乃崔娘子的大喜之日，臣受崔叔父教养，视若亲子，今日未去文昌侯府道贺，为崔娘子添妆送嫁，已是失礼至极，陛下来日还得为我向崔叔父讨个情。”
文帝在养子脸上逡巡半晌，似乎在确认此言是否出自本心，霍不疑淡淡一笑：“陛下的意思臣知道，可臣一时半会还是放不下，再让臣缓个一年半载吧，臣不会耽搁太久的。”
少年情热，最难消褪，更何况是情伤。
文帝心软了：“朕就再放任你一年，一年之内，朕不会再提相看一事，你若实在心里难受，不如朕派你个远差，你去散散心？”
霍不疑婉拒了文帝的好意，“臣虽心伤，却不至于因私废公！”
文帝顿了顿，他拍了拍养子瘦削的肩膀：“好，那你今日就留在宫中，陪朕秉烛夜谈，商谈政务吧！”
霍不疑拱手应是，扶着文帝下了城楼，他一步步走向深宫禁苑，从此人间烟火与他再无半点干系了！
袁慎本该独骑在前，但心中实在担心如英，便骑行在婚车一侧，时不时地朝车中瞥上几眼。
帷幕轻薄，在灯火照耀下，接近半透，女孩手持团扇掩面，怔怔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蓦地，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朝他看了过来。
见帷幕被挑开一角，袁慎立即俯身过去，只听如英道：“你到前面去吧，别总是看我了，会被人笑话的。”
袁慎看着如英微红的眼眶，低声道：“我不怕别人笑，我陪着你，你心里能好过些。”
他知道，在如英心里，这天底下没有一个地方能比上她的家，哪怕是在宫中，文帝看重她，越皇后与宣太后对她无比宠幸，连太子偶尔都要避其锋芒，可她依旧不快乐。
如英本来有些离家的伤感，听得此言，不由嫣然一笑：“别说得这么好听，我知道你是怕我反悔，才特意过来看着我，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跳车的。”
袁慎被戳破了也不心虚，只道：“我可从没见你哭成这样过，心里如何不怕！”
想起回看时崔祈亦是泪流满面，他又是一叹：“恐怕外舅得好长一段时间看我不顺眼了！”
如英笑嗔了他一眼，道：“日后我给你生个女儿，等她长大了，咱们送她出嫁，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比我阿父还伤心难过些？”
袁慎与如英多日不见，一腔相思之情正是怦怦欲动之时，看她语笑嫣然，目光中尽是爱怜之意：“看我不高兴了，你心里就痛快了，是不是？”
如英盈盈一笑：“我性子就是这么坏，你若是后悔娶我，现在叫婚车掉头还来得及！”
袁慎轻哼一声：“你想得美，前面就是锦阳坊了，左右都是我家的部曲，你就是插翅也难逃，还是乖乖与我归家吧，袁少夫人！”
他将撩开的帷幕放下，策马向前，如英也端正坐好。
与文昌侯府的庄重肃穆不同，袁府气氛热烈至极，不过宾客虽多，大多都是道喜之语，却无一个敢出言打趣调笑新人的，至于原因么，看着站在前面的四皇子妃就知道了。
沈怀玉今日没去文昌侯府为如英送嫁，而是提前到了袁府，她知道如英不喜被陌生人调笑打趣，可偏偏今日是她新婚，哪怕有人触她霉头，也不好生气，是以她特意好好“提点”了诸位内眷一番。
恭喜可以，玩笑也可以，反正如此良辰，百无禁忌么，只是她们敢开些不中听的口头玩笑，她就敢开些不中看的肢体玩笑。
是以如英从大门行至正堂拜见舅姑，再至新房寝居，所听言语皆是十分客气有礼，无一句戏谑不雅之词。
只是脚下的红氍毹铺得极厚，软绵绵地像是踩在云彩中，如英有些走不稳，下意识朝旁伸手，袁慎便将臂膀搭了上去。
两人从西阶而上，步入内寝，侍者们早在布好了筵席，两条长案上摆满了食物，两人对面而坐，是为同牢之礼。
同牢之前，先得却扇。
绣着花鸟图案的团扇轻轻一拂，露出玉面娇容，观礼的近亲们纷纷感叹袁慎好福气。
袁慎亦是呼吸一滞，如英自丧母过后，总是素面朝天，不过偶有薄涂浅敷，不致失礼，如今这样浓妆艳饰，当真是头一回见。
如英的陪嫁婢女与袁慎的女侍交替上前，或呈铜鉴，或舀水，替新人沃盥，再随有司与赞者行祭祀之礼，如英与袁慎按照次序吃下那些口感并不美味的黍与粟，再蘸着醯酱与菹醢吃下那些焖得熟烂的豚俎、鱼俎与风干的腊。
三饭过后，食礼毕，赞者又洗爵酌酒，请新人行合卺之礼。
匏瓜之间连着的朱红锦线绕了两圈，中间还打了个同心结，所余有些短，两人各持一端，不免要略倾身子，才能共饮。
袁慎直接倾过大半个身子，然后掐住如英的手腕，抬着她的手，将苦匏举至她唇边。
宾客中有人发出轻轻的惊呼声，其实这绳短也是有讲究的，意喻夫妻互相迁就体谅，才能成就美满姻缘，不曾想袁慎竟会来这一出。
两人这般实在凑得太近，呼吸相闻间，如英手腕轻动，将人推了回去，然后倾下身子，两人额头相抵，同时饮下匏中黄酽酽的苦酒。
酒味甚苦，苦得如英几乎失态地皱起眉头，随着赞者唱道“夫妻一体，甘苦与共”才勉强咽了下去。
一时饮毕，赞者又高声道：“同牢合卺，嘉礼已成！”
两人起身互相揖礼，而后，观礼的宾客们去往前厅赴筵，袁慎也要去应酬一番。
临行前，他从腰间锦囊里倒出好几颗牛乳饴糖，一把塞入如英手中，又剥了一颗喂入她嘴里，问道：“甜吗？”
甜意驱走了苦味，如英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常说灯月之下看美人，比白日更胜百倍，她觉得今日的袁慎实在是俊美得出奇。
见四周之人散得差不多了，她招手，示意袁慎将头低下来些。
袁慎以为如英有事叮嘱，谁知刚一俯身，嘴唇就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含化了一半的糖块被轻轻推拒过来，交缠一番过后，又很快退了出去。
他再一抬头就是女孩唇上略化掉的口脂，有一种开到颓靡的艳丽，他忍不住想去采撷一二，她却笑着躲开了，只问道：“甜吗？”
袁慎对于如英的坏心眼真是没辙，明知道他还要去招待宾客，还故意来逗他，实在可恶！
他恼怒地瞪了一眼已经悄悄溜进内室，只在屏风处露出半个的头的女孩，半是欢喜，半是生气地道：“你给我等着！”
如英看袁慎这样，玩心大起，她乖巧地眨了眨眼睫，又娇声道：“那你快去快回啊！”
袁慎这下真不敢多待了，再多说几句，多看几眼，他今晚就真的不必往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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