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英自来浅眠多梦,一年四季都离不了安神香助眠,就算白日里累极了,也鲜少有一梦酣甜,不知所以的时候。
袁慎更是勤勉自律之人,自儿时起,拉弓射箭,看书习字都有一定的时辰,从无偷安怠惰之时。
可今日到了往常该起身的时候,卧房中还是一片静悄悄的。
袁慎是早就醒了的,他斜倚在床边扶架上,却没急着起身,因为卧房中一片狼藉,一时无处下脚。
红色的婚服、雪白的中衣,还有心衣亵裤,腰带足袜,重重叠叠地扔了一地,还有零零散散的珠玉,他没想到女孩的发髻里藏着这么多东西,怎么拆都拆不干净,又怕落在床榻上翻滚时戳伤了她,只能摸到一个,便往外扔一个。
袁慎又侧头去看卷起大半幅绫被,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茧,只露出一个脑袋尖尖的如英,她委屈巴巴地贴着墙睡,看上去好不可怜。
袁慎隔着被子挠了挠如英,原本比狸奴还警觉的人,眼下睡得又沉又踏实,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色厉内荏!”
昨日战况可以简单概括为八个字——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他是个文臣,又不是文弱,北宫演武场的骑射校练,他也是数得上的人物。
先前那是名分未定,要忍着她,现在名正言顺了,鱼水之欢,夫妻情好,那可是理所应当的,他可不会手软。
他又看一会儿,才翻身下榻,将散落的衣袍与首饰捡起来归置好,他不愿被人瞧见房中私密情态,又返身将床帐放下,好让如英继续安睡。
他赤足走到隔间,打开门,婢女们端着热水,捧着巾栉进来服侍。
赵媪带着谷雨几个候在廊上,侧耳细听,可直到袁慎焕然一新地出来,准备去侧厅用早膳,也没听见房中传出半点动静。
赵媪忍不住上前道:“公子,今日少夫人还要去给家主和女君见礼,这似乎也到了该起身的时辰了,您看······”
“无妨,”袁慎腹中早有筹谋,他笑道,“早先请巫士占卜过,说新妇进门,午时相见,大利家宅,再者双亲也甚感劳累,此时说不定还在休息。”
赵媪看着这位年轻俊秀的主君,心中感慨这借口找得实在是好,礼法人情面面俱到,叫人无可指摘。
如英一觉睡到巳时过半,得知睡过头后,她一点也不慌,从从容容地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吃一顿迟来的早膳。
袁慎在一旁充当陪客和侍者,侍膳的婢女们没了用武之地,只能默默退下。
如英饿得狠了,吃得有些急,袁慎舀了一小碗鸡汤,送至女孩唇边,温声道:“慢点吃,小心噎着!”
如英懒得理他,喝了汤之后,又一连吃了两块豆沙馅的糯米糍,还想吃第三块的时候,袁慎虎口夺食,抢先下箸,惹得如英瞪了他好几眼。
袁慎任由她瞪,反正不许她这样狼吞虎咽了,哪有这样要么一口不吃,要么一口气撑死自己的,“糯米不好消化,小心积食。”
怕她生气,又道:“今日午膳有白鲳,烤炙之后,佐酒最相宜了,就用去年咱们一起酿的松缪酒······”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微不可察的逗哄与疼惜,如英吃软不吃硬,但又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太好说话,于是只能将头偏过去,纤细的脖颈和腰身拧出了倔强的弧度。
袁慎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其实时下审美更偏好高挑丰健的女子,如英虽然美,但和这四个字完全不沾边。
她天生纤弱伶仃,无论如何锻炼臂力,也很难拉动硬弓,兼之脸幼骨小,旁的女子十七岁,已经露出一种成熟的腴美,而她眉眼中哪怕有了初为人妇的妩媚,可还是看得出一股未褪去的少女青涩。
或许是时间过得太久了,袁慎快记不清以前十七岁的如英是何模样了,只记得她一连病了好几场,人消瘦得厉害。
那时元宵过后,他就去了扶风郡,等回来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霍不疑成功脱罪,而文昌侯府的上空已经飘起了白幡。
霍不疑说怕她,不敢惹她,他又何尝不是?失而复得,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袁慎拉起如英的手,笑着感叹道:“我运气真好!”
“可不是么!”如英再也忍不住,转过头来,明澈的眼中流波溢彩,“不过,我的运气也不坏啦!”
新婚夫妻相视而笑,虽未有耳鬓厮磨,却依旧满室生春。
对于午时才见到人,袁州牧与梁夫人接受良好,二人频频冲如英微笑,以表示对此事的不介意和对新妇的满意。
尤其是袁州牧,一见如英,笑得比见到亲儿子时还和气,如英一声告罪还未出口,就被他条件反射性的打断了,“无怪,无怪,婚仪繁琐,我们受礼的都觉万分疲累,何况你们?快坐下来,咱们好用膳了。”
袁慎暗觉好笑,据他所知,去年自从他与如英定了婚事,他的外舅没少找由头和他阿父联络感情,隔上一两个月,两人就在荆益两州的交界处,饮酒谈心。
谈了什么他不知道,反正他阿父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去,心里酸汪汪地回。
最值得说道的是提请婚期那一次,直接把眼睛给哭肿了,还写信来斥责他猴急得像八辈子没娶过新妇,一点都不知道体谅未来妻子,女子一生也就未出嫁前是肆意快活的,叫她在家多留一个月又如何,嫁人之后有多辛苦你知道吗云云。
嫁人有多辛苦他不知道,但外舅嘴皮子功夫有多厉害他是知道了,当世苏张,这四个字真是一点水分都没有。
待得外舅真的将婚期提前,他阿父又是喜极而泣,又写封信回来告诫他,一定要善待妻子,绝不许有半分的慢待,不然他以后可就没脸见亲家了。
如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君舅待自己这么热情,但还是顺着接了下来,她一贯会在长辈面前讨好,对着纪老头那张棺材脸,她都能笑得春暖花开,何况是热忱厚道的君舅,柔淑和气的君姑。
哪怕只有四个人,可这顿午膳用得很是欢快,袁沛年轻时混过江湖,又久经外任,一肚子的新闻旧说,偏如英也是走南闯北,见识广博的,无论袁沛说什么,她都能接上三两句,期间笑声此起彼伏,连梁夫人都忍不住多喝了两卮酒。
袁慎看着如英被酒气熏红的脸,微微一笑,家人闲坐,言笑可亲,三餐四季,温柔有趣,这便是世上最好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