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领宴归家,如英已是疲累无比,连晚膳都没用,沐浴梳洗后,便倦极睡去。
或许是心里藏着事,她睡得很不安稳,做起了长梦。
梦中往事溯回而上,叫她想起了第一次在二叔家,见到霍不疑的场景。
那时她即将搬去程家小住,过府来与二叔作别,可惜来得不巧。还未说上两句话,前面就有客来访,二叔就让她在书房略等一等。
可她等了许久,二叔迟迟不见回来。
她无聊了,便想从书架上挑一本书打发时间,谁知找来找去,不是文书账册舆图,就是一些无聊至极的话本子。
话本子按内容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卿卿我我,花前月下,另一类则是死缠烂打,历尽辛苦,最后终成眷属。
后者占比足有八成,而且翻得都起了毛边,其中还有一些折印,仔细一看,嗯,多是女子回心转意,踹掉前夫,另结新欢的桥段。
她也略知这段公案,但终究是长辈之间的瓜葛,她不好有所置喙,这时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未免二叔尴尬,她赶忙将话本子放回原处。
随着门被推开,她想也不想,径直笑着抱怨了一句:“二叔,你可算回来了,真叫人好等······”
然而抬头一瞧,进来的却不是二叔,而是一位十分眼生的俊美青年。
锦衣狐裘,银冠玉带,眉目轩朗,灼灼分明,当时天阴欲雪,可他站在那里,实在光彩照人。
她不认识他,他却好似认识她,四目相对时,唇角不觉带笑。
无人引路,无人随侍,再是这样的年纪,她一下就猜出此人是谁,当下就背身而立,只作不见。
他也没有说话,不尴不尬地过了半晌,二叔终于来了,十分热情地介绍道:“这是子晟,你霍家姑母的儿子,今年二十有一,现任光禄勋副尉。”
又指着她道:“这是我的侄女,名唤如英,刚过及笄之年,随父兄常年居于外州郡,今年才回都城来。”
两人这才互相见礼,他唤她“崔娘子”,她本该唤一声“世兄”或者以表字相称,却十分见外地唤了一声“凌大人”。
他面有失落之色,二叔则是欲言又止,她全作不察。
阿父回都城述职又不是只待一日两日,此人既与家中相与甚厚,按礼必要上门拜见,但她从未在家中见过他,甚至连听都没听过,可见他不只是与阿兄有嫌隙,还招了阿父的不喜。
如今二叔这般堂而皇之地为她引荐,不是有意和阿父过不去么?
她生出一种被冒犯和轻视的不快,将往程家小住的事情禀明后,就利索告退走人了,二叔留她用膳,她也当没听见。
所以,在万府马场,他主动来搭话,她是有些意外的。
如英总算知道白日为何有眼熟之感了,他今日穿的就是他们在万府相见时的衣袍。
那次会面,是他们唯一一次,心平气和地友好相处,之后每次,无一不是含讽带刺,多有不快。
凭心而论,霍不疑并不是一个十分让人觉得讨厌的人,他初时虽有死缠烂打之举,可自定亲宴后,他再没有做过一件逾矩之事,她成婚后,他更是处处相避。
可为何今日,他竟如此大胆呢?
她想起那句“思公子兮徒离忧”,他是在告白,也是在告别。
如英陡然从梦中惊醒,他要去做什么?思及近来形势,一时竟然冷汗湿衣。
袁慎早知不好,一直警醒着,此刻见如英惊惶坐起,呼吸错乱,忙将她搂入怀中,软语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反手触到寝衣微潮,他皱眉安慰道:“梦都是反的,你别自己吓自己。”一边说,一边扯响铜铃。
不多时,婢女送来了热水、巾帕和干净的寝衣。
待得一通更衣梳洗,袁慎又问如英:“有煮好的安神汤,喝不喝?”
“不用,我没做噩梦。”如英翻身滚到袁慎怀中,将脸贴在他的侧颈上,“但愿是我想多了。”
袁慎垂下眼睑,他心知如英此刻异样,必然与那曲《山鬼》有关,但一字不问,抚触女孩背部的力道一如往常舒缓。
他淡淡笑道:“没做噩梦就好,快睡吧。”
次日,如英思前想后,还是命婢女将她的画具收拾了出来,说来惭愧,自她嫁过来之后,成日贪玩贪睡,作弄郎婿,着实荒废了笔墨。
往后数日寒气不减,还下了一场春雪,大公主遍邀满城权贵,在府邸办了一场声势浩荡的赏雪筵。
袁慎与如英自然应邀去锦上添花了,大公主很满意,一个劲地将如英往二皇子妃身边推。
见礼后,二皇子妃对跟在身边的长女道:“你不是对袁少夫人心向往之很久了么?”
又与如英解释道:“我这个女儿平时也爱丹青,在州牧府见到了你送泠君的石榴图,真是赞叹不已。”
“那副石榴图笔法寻常,不过妙在设色。”如英看着不过八岁,便已定下了婚约的小郡主,笑道,“郡主若喜欢,我送郡主一套颜料,请府中擅白描的画师绘好底图,随便涂着玩就是了。”
小郡主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一脸无措地去看母亲。
二皇子妃抚着隆起的肚腹,面色不变:“少夫人实在太谦虚了!你昔年一幅《瘦马图》,字画文章皆可称绝,被父皇誉为当世国手,不止一次拍案叫绝,若非你性情淡泊,不愿夸耀才能,只怕早就能开宗立派了。”
二皇子妃说完顿了顿,去看如英作何反应,岂料如英既不自谦,也无骄色,好似根本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神色平淡至极。
无奈,她只能将话挑明了:“小女着实仰慕少夫人,若有幸能拜入门下······”
如英不待其说完,便打断道:“皇子妃可曾真切看过那幅《瘦马图》?”
二皇子妃摇头,但还是道:“我虽不曾有幸见过,可殿下见过,归家后赞不绝口。”
如英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她笑道:“我猜也是,若是皇子妃真见了,以您的慈母心肠,大概就不会说‘有幸’两个字了。”
正欲过来解围的二公主听得此语,也悄悄住脚,避向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