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二皇子缠上的袁慎也十分惊讶，那幅《瘦马图》被送到御前时，他也有幸赏鉴过一次，与如英往常重笔法设色的风格迥乎不同，而是以意写之，不在迹象。
乃至诗与短文，“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不能通其意”，陛下想的是驭人之术，用人之道，而他读到的是自伤自悼，满腔郁勃。
袁慎默默饮了一卮酒。
二皇子以为袁慎这是意动了，忙大力夸赞女儿的种种好处，聪慧谦逊，丝毫没有王孙贵女的骄矜之气，虽然你家新妇脾气臭，但吾女一定能勤谨侍奉师长云云。
“殿下不必说了。”袁慎缓缓开口道，“臣与内子虽然还未生养儿女，可爱女之心，臣也不是不能体会。”
“论起疼爱女儿，臣的外舅，应该算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了。”
二皇子闻言，当即大言不惭地道：“是啊，孤就是效仿文昌侯，你夫人幼时，文昌侯可是没少延揽名士高贤，为她启蒙授课······”
“是，若是没有诸位师长的谆谆教诲，内子也没有今日。”
袁慎眉眼间不见骄傲喜色，反而流露出淡淡的怜惜，“这么多年，不知有多少人赞过外舅教女有方，连陛下也夸过，外舅虽然口中称谢，其实心中不大欢喜，曾言‘惟愿孩儿愚且鲁，无忧无患乐百年’。”
他看着二皇子，问道：“殿下不觉得，小郡主一辈子都写不出、画不出，才是难得的福气吗？”
二皇子语塞无言，在一旁的太子听了，深以为然：“世人养子皆盼聪明，而文昌侯唯盼孩儿少忧患之痛，果真慈父也！”
二皇子本有几分感触，可听太子赞同，就忍不住生出不服之心：“难道盼着孩儿有出息的，就不算慈父了吗？若是这样，那东宫那些饱学宿儒算什么，是父皇苛待太子你了吗？”
原来韩青自尽后，太子在士林中声誉受损，文帝便从论经台指了数位博士充为东宫属官，不久就传出了太子礼贤下士的美名，很是挽回了一波人心。
太子就算脾气再好，听了这话，也是忍不住了，指着二皇子斥道：“二弟，你从小学的圣人道理，就是叫你妄言君父行事的吗？”
席间霎时就安静了下来，作为东主的大驸马与大公主连忙赶来劝解，可惜太子最终还是拂袖而去，二皇子则一脸气闷地坐在软垫上。
众人皆有意无意地避远了些，只有袁慎依旧安坐。
他看着色厉内荏的二皇子，不由想起了站在妻子灵位前，默默流泪的淮安王，想了想，招来婢女，询问是否有黎檬。
黎檬乃岭南岁贡之物，虽难得，但味甚酸，极少有人爱之。年前，文帝分赐给了儿女尝鲜，大公主自然也得了一些。
婢女道：“自然是有的。”
袁慎道：“既如此，就请取上几个为我夫人送去，她不喜炭气，将果皮扔进炭盆里，她闻着舒服些。”
二皇子闻言，斜睨了一眼：“你这样痴念儿女情长，小心英雄气短。”
袁慎被这么说，依旧笑意盈盈：“殿下以为谁都有这般好运气，能娶到知心相爱之人为妻么？”
二皇子想起二皇子妃，脸上顿现几分得意之色：“这倒也是！”说着敬了袁慎一卮酒。
袁慎欣然饮下，正欲回敬之时，忽见女眷那边走出一个披着雪白貂裘的纤弱身影，他赶忙起身，临走前还看了一眼二皇子：“无情未必真豪杰，多情也未必不丈夫，臣不怕被人说儿女情长，只盼少年携手之人，老来仍能相伴身侧！”
说罢，躬身一礼，疾步而去。
天上又飘起了细雪，二皇子只见袁慎伸手将崔氏的披风拢好，正欲戴上风帽时，崔氏很不温驯地躲开了，还不许婢女撑伞，扯着袁慎就去淋雪。
崔氏还是个孩子脾气，抄起一团雪，扔了袁慎一头一脸，惹得几位宾客指指点点，好笑不已。
袁慎既不恼，也不伸手将雪掸去，而是低头笑着与崔氏说了句什么。
然后，二皇子见崔氏又抄了一团雪，洒了自己一头一脸，夫妻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拉着手，笑笑闹闹地走了。
从另一侧走来的二皇子妃远远见到这一幕，心中微微泛酸，但一时也只得收起杂念，问道：“殿下要进宫去么？”
二皇子不解：“进宫去做什么？向父皇请罪，还是给太子赔不是？一句口角，至于吗？”
二皇子妃看着某处角落，聚在一起私语的御史台郎官，摇头道：“还是妾去一趟长秋宫，拜见母后好了！”
二皇子看着托着腰，行动缓慢的妻子，忽然热血上头：“我去见母后，你先回府吧！”
二皇子妃微感诧异，但还是不放心：“殿下知道与母后说什么吗？”
二皇子愣了一下：“说什么？”他都不知道她为什么非得进宫。
二皇子妃无奈抚额，摆手道：“算了，还是我去吧，你先带女儿回府。”
如英与袁慎从大公主府出来后，并未直接归家，而是命驾夫将马车驶入一条安静小巷中，等到家仆来报二皇子妃乘车往宫中去了，才命驾夫继续启程。
袁慎还来不及怅然感慨两句，就听如英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和二皇子妃有私情啊？”
这下什么怅然感慨都不翼而飞了，袁慎低斥道：“你胡说什么呢！除了你，我什么时候喜欢过别的女子了？”
“哦？”如英有些不信，“那你就是觉得二皇子奇货可居，有心示好了？”
袁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没进水！”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也没瞎！”
如英“嗯”了一声，又满脸狐疑：“那莫非你与二皇子有私情？不然你干嘛······啊，袁善见，你干什么？放开我！”
袁慎只觉额角青筋一蹦一蹦的疼，直接将如英提溜起来，打横放在腿上，在她臀上狠拍了几下。
天冷，穿得厚，如英并不觉得有多疼，只是又气又羞：“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
还打在了那种地方，如英面红过耳，真想翻过身来，将袁慎挠个满脸开花。
“叫你胡说八道，叫你乱揣测！”袁慎按住如英的背心，叫她起不来，“不给你一点教训，你还真以为我夫纲不振啊！”
一边说，一边又往如英臀上打了几下。
如英羞愤上头，几欲落泪，不服地叫道：“要是没什么私情密意，那你干嘛要多管闲事？”
袁慎手一顿，将如英抱了起来，放在膝上坐好，语气沉沉地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们夫妻恩爱和美，所以我也希望全天下的夫妻都能像我们这般······”
如英信，信才有鬼呢，不过既然他没昏头要帮二皇子夺储，她也不打算多问了。
孰料她愿意轻轻放过，袁慎却乘胜追击：“我只是劝了二皇子几句，可不比夫人你，这些日子辛苦伏案，不知意欲何为啊？”
他似笑非笑，往女孩身上瞥了一眼，只见她果如被踩了尾巴的狸奴，几欲炸毛，偏偏又因为心虚，怯怯地上来讨好。
如英伸手搂住袁慎的脖子，笑得又软又娇：“你都知道了呀！”
袁慎最爱看如英这副装乖的模样，可面上仍八风不动：“嗯，知道了。”
如英揪着袁慎胸前的衣襟不停地揉搓，难得无措起来：“我，我不是，不，我没有，我只是，唉呀······”
皇天后土为证，虽然她常说见异思迁是人之常情，可真的没有红杏出墙的打算啊！
袁慎看如英急了，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我信你，你不过是动了恻隐之心，并无旁的心思。”
他对如英的定力与操守还是很有信心的，想当年，他为了挖墙角，精心设计偶遇，借故与她搭话，还多番示好，可她哪怕与霍不疑闹翻了，都未曾有半分动摇，反而还劝他早点死心。
再说崔霍两家的交情，她是绝不能对霍不疑见死不救的。
如英看得出袁慎说得是肺腑之言，不由喜笑颜开，仰头在袁慎脸上啄吻了好几下，“善见，你待我真好，我果真没嫁错人！”
袁慎很想淡定自持，略表矜意，可还是忍不住飘飘然起来，可没飘多久，就觉耳朵一疼，再看怀中人已变了一副脸色。
如英一脸冷酷：“既如此，那就算算你方才打我的账！”
听见车厢里传来打斗声，驾夫已见怪不怪，虚呵着青骢马在府门前停下，摆好踏凳，半天不见里面人下来，他也不催。
等了一会儿，少夫人一脚踢开车门，也不要婢女搀扶，自己提裙蹬蹬地大步走了下来，而被拧红耳朵的公子急急地追了上去。
少夫人走得快，可步子小，公子身高腿长，两三步就赶了上去。
车夫只见公子弯腰凑在少夫人耳边说了什么，少夫人本来冷若冰霜的一张脸，又如春水化冻似的笑了起来，举起拳头往公子身上捶了一下。
公子反手握住少夫人的手，左看右看，又轻轻揉了揉。
车夫摇摇头，就他家公子这样，这辈子都别想一振夫纲了。
继大公主的筵席过后没几日，二皇子妃与二公主同时往袁府下了柬书，日子还好巧不巧地定在了同一天，不过二皇子妃是单请她，而二公主请的是夫妇二人。
如英还没想好去哪家，或者两家都不去时，杏花别院里忽传来了霍夫人的丧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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