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慎尚在宫中当值，如英禀告了梁夫人，然后换上素服，携了祭物，先去吊丧了。
整座别院已经遍目缟素，哭声震天，但奴婢仆役丝毫不乱，显然是早有预料。
梁邱起将如英引至灵堂，灵堂内只有霍不疑一人独跪在灵前，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清颓消瘦的脸。
如英在灵前拈香祝祷，又躬身跪拜磕头，霍不疑安静回礼。
此时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但如英也只能道：“你节哀······”
霍不疑看如英两颊冻得嫣红，捺住关切之语，而是问道：“你觉得我姑母当年做错了吗？”
如英不知霍不疑为何突有此问，只好选择避而不谈：“长辈之事，做小辈的岂可妄言？”
霍不疑见如英不肯直言，也不生气，他盯着霍君华的灵位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姑母眼瞎，看错了人，但她要嫁给心爱之人的打算是没有错的。”
“我想阿父阿母，还有兄姊们，也不会怪姑母的。”
如英自诩能言善辩，可此刻真不知该如何接话，其一，疏不间亲，她岂可胡乱评议他人家事；其二，死者为大，她也不能对逝者不敬。
哪怕是看在二叔面上，她也不能口出恶言。
不过还好，霍不疑也没想让她接话，他继续道：“我从十五岁喜欢你，到如今，是第七年了。崔叔父连番拒婚，甚至刻意叫你我生出嫌隙，二叔也不止一次劝我放弃，他说，崔叔父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就算陛下强行下旨赐婚，崔叔父也会想法子搅黄的。”
“可是，我就是不愿意放弃！”霍不疑猛地回头看向如英，他俊目含泪，满是不甘。
“哪怕你已经与袁慎成婚了，哪怕我这点妄想终生无望，哪怕陛下总是催促，可我就是不愿意！”
他曾多次说服自己，应该将这些暗藏心底，应该将这份喜欢彻底放下，可最后还是想好好表白自己的心意。
“我只想娶我心爱的女孩做妻子，像我的父母一样，哪怕经过许多波折，最终还是会结为夫妻，婚后恩爱逾常，生儿育女，无论外面如何烽火兵祸，一直心意相投，共渡难关。”
如英被看得心头一窒，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霍不疑意识到自己失态，又重新回头，面向灵位，“那日在驻跸别院，你说，既入穷巷，何不及时回头，免得徒增烦恼，可我知道，我是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如英手指紧紧捏着衣袖边缘，以她之敏慧，岂能不知霍不疑缘何会对她说这些。
她按住从心底泛上来的惧意，轻声劝道：“霍氏阖族尽殁，只剩你一人，你得好好珍重自己，好好地活下去，才对得起你的父母兄姊。”
霍不疑长吁一口气：“多谢你肯说这句话！”她的心到底还是软的，“既如此，我还想问你两件事，只盼你能如实答我，哪怕结果不如人意，我亦死而无憾了。”
“你问，”听见“死而无憾”四字，如英咬牙道，“我如实答你，绝不虚言就是。”
“如果我早早地报了家仇，崔叔父又没有从中阻拦，你会愿意嫁给我吗？”
如英仔细想了想，才道：“我不知道。”为怕人觉得她敷衍，她又道，“我从不设想已成定局之事。”
“嗯，的确。”霍不疑想起了她在驻跸别院说过的话，“已成定局之事，如何能改。”
如英也想起那日的场景，默然不语。
沉寂片刻，她只听霍不疑又问道：“那你嫁给袁善见呢？是不是因为我对你穷追不舍，你为了尽快摆脱我，所以才那么干脆地答应嫁给他？”
外面匆匆的脚步声停住了，几位鸿胪寺的官员看着手持谕旨，面色阴寒的袁慎，真恨自己多生了一双耳朵。
里面长久再无动静，似是有人在思索衡量，厘清心意，而随着安静的时间越长，袁慎的脸色就越黑，这个霍不疑，居然还不死心，还在妄想挑拨。
曾经程始与萧夫人也曾问过她类似的问题，她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呢，她是那样的倨傲，认为自己的许嫁于袁慎是一桩莫大的幸事，甚至刻薄地说出“何必急于一时”的话。
她看他，常以居高临下为多，纵然感念于他的心意，有所回应，可相较于他对她的好，她做的，又好似那么不值一提。
他的心意诚挚，无论是求娶时，还是新婚后，而她，她······
想起袁慎偶尔露出忧郁神色，被她发觉后，又很快掩去，转而又是一脸温柔爱惜，不知怎地，如英心中竟然浮现“受之有愧”四字。
正当袁慎忍不住，要有所动作之时，里面倏地响起了一道清悦女声：“你说，你想娶心爱之人为妻，这个想法一点错也没有，当初我那么说你，是我狭隘了。”
听到这句话，鸿胪寺的官员们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以示非礼勿听。
袁慎脸上阴沉欲雨，他悄悄挪步至门边，久违地再次看到女孩的背影，还是那般清瘦如竹，笔挺倔强。
曾经，他无数次地目送这道身影远去，也有许多次，看她朝自己走来。
“无论你有没有向我求亲，”如英想起夜间为她驱走梦魇和心慌的手，还有马车中的那句“我信你”，唇边不自觉地露出笑，“只要他登门来求娶，我想，我还是会嫁给他的。”
袁慎面色霎时雨过天晴。
或许是察觉到有人来了，袁慎只见女孩缓缓回过头来，她瞳色精亮，仿佛燃烧着千万道霞光：“因为，我也想嫁给心悦之人，将来恩爱白首，儿孙满堂。”
袁慎心中快慰难言，汉江之上的游女，终于栖息在了他身边。
他踏入灵堂，缓缓走到如英身边。
“那日在驻跸别院，你也曾说，人生百年，选对人，走对路，方得大幸。”
如英与袁慎十指交握，声音温柔而坚定：“我如今已经遇到了对的人，余生一定会过得幸福安稳。”
霍不疑亦听到了袁慎的足音，再闻得如英这番表白，面上似哭似笑，终究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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