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隶境内,两支车队在官道上“不期而遇”,还恰巧都是西行。
只是一人乃戴罪之身,被发配西北戍边;另一人则是升迁之喜,赴任西南重郡太守。
行出司隶境地后,便是南北殊途。
霍不疑伤病未愈,只着一件纯丝寝衣,躺在马车中,幸而马车宽大,四角放着冰鉴,当中还有一架小巧的七轮扇,轮扇徐徐转动,送来习习凉风,倒也不觉闷热。
他抚向身侧一只长条木匣,对前来探病的袁慎道:“我没想到,你······你们会这么帮我。”
袁慎自觉忽略了他话中那个微妙的“们”字,淡然道:“说来你或许不信,我是真心盼着你好的。”
“我信!”霍不疑目光转向车外。
不远处的树荫下,竹簟铺地,三四个婢女围着一位年轻少妇,为她打扇送凉。
“我若不好,她难免会分一缕心神给我,你自然盼着我好,也好叫她收心在你身上。”
袁慎被一语道破心思,轻哼一声,心道如英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容易被装可怜的男人哄骗。
二人相对无言片刻。正当袁慎欲起身告辞时,霍不疑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恳切:“为我的事,连累你与尊夫人清誉受损。将来若有我能效劳之事,但凭吩咐,绝不推辞。”
原来袁慎为霍不疑巧辩脱罪一事传出,朝野非议四起。有言其逢迎媚上,有失臣节;有猜度袁氏已暗中投效三皇子,力保霍不疑便是递交投名状;更有甚者,一些探得些许内情的好事之徒,竟编排起如英与霍不疑有私情的荒唐流言。
都城里流言喧嚣,袁慎便顺势请求外放。
文帝本想将袁慎指去一富庶大县任县令,避避风头,却被这些流言激出了三分真火,恰逢永昌郡太守因懈怠政事遭崔祈上疏弹劾,文帝顺水推舟,擢升袁慎接任此职,令他成了本朝最年轻的郡太守。
“谋求外放西南,本是我心中所愿,你无需愧疚。”袁慎坦言不讳,“相反,我还要谢你,若不是借你这阵东风,我也做不成郡太守。”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袁慎靠在车壁上,也向窗外看去,他那年轻且不晓事的新妇,正从冰鉴里拈了一颗冰葡萄,也不另用温水濯洗,直接剥了就吃。
他暗暗皱眉,继续道:“如英有句话说得极好,这世上只有庸人才不会被人议论,这些指摘,算得了什么?譬如当年始皇帝被六国遗老骂作独夫暴君,可除了骂的好听的那几个,俱都身死名消,青史斑斑,可曾留下他们的只言片语?”
“而长城万里犹自不倒,灵渠如练兀自长流,当日今时之功过,从来不在他人唇齿之间,而在江河不废,青山不老。”
霍不疑闻得此言,不由抚掌大笑,哪怕牵扯到身上伤口,叫他痛得脸色发白,仍止不住他的笑意:“好,好气魄!”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婢女的惊呼,霍袁二人同时探首望去。
原来是一只金翅蝶,翩然落在了如英发间那顶由野茉莉编成的花环上。
她含笑摆手,示意婢女不必驱赶,眉眼弯弯,天真烂漫,让两人一时都看住了。
良久,霍不疑才低声道:“她嫁你,是嫁对了;如若嫁给我,只怕是愁苦忧惧,多于欢乐。”
袁慎心道此言虽不虚,却未尽然,“她若想自己过得好,不论嫁给谁,都能让自己过得很好。”
霍不疑靠回车壁的动作猛然一滞,随即唇边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笑意,带着些许苦涩,又带着由衷地释然:“是了,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是我狭隘了。”
如英从来不是需要依附藤萝才能生长的菟丝花,她内心自有山河壮阔,只是表相柔弱,他总情不自禁地将自己视为庇护者,难免生出许多不必要的担忧与怜惜,反倒看轻了她。
他看向袁慎,终于承认自己不如人:“难怪她常自诩看人眼光独到。”
袁慎唇角微扬,矜持中难掩自得,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如英最开始的选择都是他。
不过,对着这位昔日情敌,今日手下败将,他难得积起了口德:“从夫子与桑师叔的往事中,我便悟出一个道理,有些事不能迟,有些情意,更要及时诉诸于口,哪怕只差须臾,也终究悔之晚矣。”
以前,是他迟了,现在,是霍不疑迟了。
这话字字敲在霍不疑心上,他垂眸,再度伸手触碰那只木匣,低语叹息:“你说的对,是我迟了。”
然而,他眼中旋即燃起一丝不肯服输的火焰——迟了又如何,他也未必追不上!
他抬眼,直视袁慎:“你若能让她永如今日这般快活如意,那也就罢了。否则,就算你们有儿有女,我也不介意,取而代之!”
袁慎面色骤然转冷,两人目光相击,似有金石之声:“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霍不疑重伤未愈,面色惨白,可那双眼睛亮得慑人:“只要未曾盖棺覆土,谁敢妄断后事如何?”
这话,竟也与如英平日所言如出一辙。
“那你就等到盖棺覆土的那一日吧!”袁慎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将霍不疑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伤痕累累,憔悴支离,而自己丰仪俊朗,意气风发,不由嗤笑一声,“其实,我以前也时常忧心此事,屡屡拿话试探如英,后来她烦了,直接与我道——”
他刻意拉长调子,语气戏谑:“她就算脑子进水了,眼睛又不瞎,我们约定好至少要做二十年夫妻,二十年之后,就算和离,她要再嫁,难道会选一个糟老头子吗?”
霍·糟老头子·不疑:其实四十岁,也不算很老吧!
眼见霍不疑神色僵硬,袁慎心中郁气顿消,畅快不已。
他优雅地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道:“霍将军有伤在身,还需一路缓行,好生安养;我夫妇还需赶赴颍川郡,去贺大舅父的弄璋之喜,就不与将军同行了。”
言毕,他利落起身,下了马车,径直走向树荫下的竹簟。
见他过来,婢女们纷纷躬身行礼。如英抬起头,那只金蝶仍恋恋不舍停在茉莉花环之上,翅翼在光影间微微颤动,说不出的灵动美好。
“说完了?”如英笑着问道,顺手将刚剥好的一颗葡萄,自然无比地递到他唇边。
袁慎就着她的手吃了,冰凉的甜意浇熄了心中残余的燥意。他目光扫过她沾了点汁水,更显莹润的指尖,又落回她清澈含笑的眼眸,心中最柔软处被轻轻触动。
“嗯,说完了。”他自婢女手中接过帕子,细心为她擦拭手指,“天气虽热,也莫要吃太多冷食,仔细晚间腹痛。”
如英由着他动作,笑道:“你如今是愈发啰嗦了。”
话虽如此,却顺着他拉扯的力道站起身,吩咐婢女收拾行装,继续赶路。
霍不疑隔着车帘,默然目送二人相携登车。
袁慎扶着如英登车时,动作细致而自然,如英回眸对他一笑,日光下,明媚不可方物。
那只金翅蝶终于从她发间翩跹而起,在两人周身盘旋片刻,而后振翅飞向远方,消失在天际。
霍不疑静静看着,直到袁家的车队辘辘起行,最终消失在官道尽头,扬起的尘埃缓缓落定。
他靠回引枕,伸手摸向腰间的锦囊,从里面倒出一只用弓弦穿起的茉莉耳坠。
弓弦是她在猎屋所遗,耳坠是万家桥下他拾得的。
他将这两样东西放入长条木匣中,与那卷帛画收到一起。正欲合上匣盖,指腹蓦地触到匣内一角似有隐秘刻痕。
他对着光仔细辨认,竟是两个垂珠篆字——
珍重。
霍不疑深陷的眼圈蓦地一红,唇角微微牵动,像是想笑,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咔哒”一声轻响,锁扣落下,将一切前程旧梦、憾恨与祝愿,皆被妥善珍藏起来。
“启程吧。”霍不疑对着车外吩咐,声音有些沙哑,“慢速缓行,等一等崔叔父和后面的辎重。”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朝着与那对璧人相反的西北方向,迤逦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