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中一年一度的开学典礼，优秀学生代表站在礼堂的灯光下发表新学期致辞。
那是范丞丞第一次见到黄明昊。
他好像天生光芒万丈，身后滚动PPT的亮度较他都要输上几分。他在万众瞩目中毫不怯场，坦然自若，手中事先准备的稿子形同虚设。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让范丞丞看到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眼神。
礼堂里的空调冷气太足，时间坐得久了，露在校服半袖外的胳膊冻得冰凉。范丞丞只是想搓搓胳膊取暖，不料，那一丁点的响动惹得推掉生意为他开家长会的舅妈再次不悦。舅妈涂着正红色的口红，干出细纹的嘴唇极不耐烦地抿成一条。
“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舅妈声音再小都掩盖不住内心的怒火，“同样都是男生，为什么人家是学年第一，你就是倒数第一。下次再因为全班倒数第一要求家长陪你听这个大会，我可不来丢这个人。”
“知道了，”范丞丞轻轻点头，“下次不会了。”
是啊，同样是男生，他为什么不能像那个叫黄明昊的人一样闪闪发光？范丞丞靠在椅背上想。他只是一名成绩差到不能再差的高中学生，没有任何特长，也没有什么朋友。他从小寄人篱下，真心露出的笑容少之又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少为舅妈填些麻烦事。
他也想笑，想像黄明昊演讲完毕后对着台下的一众老师笑得灿烂。
坐在最后一排的范丞丞弯弯嘴角，眼里的苦涩是无论怎样刻意都掩盖不下的。
送走舅妈，范丞丞回到教室穿好校服外套，才匆匆孤身赶往食堂。
一路上，只有他一人穿着外套，吸引无数正咬着雪糕解暑的学生的目光。他在整个学校里就是一个怪物的存在，身为男生在30多摄氏度的夏天穿半袖会冷，体育测试会因为过度锻炼蹲在洗手间呕吐。
他就是这样的怪异，不被亲近。
他独自坐在不起眼小角落吃饭，饭量不多，食堂八角钱的米饭配上几叶绿油油的小油菜和切成小块的香菇。他一一把香菇和蒜末挑出来，才低头开始吃菜，因为他不喜欢香菇的味道。
可能生活得越艰难，他就越矫情。
比如，他在长身体的年纪最讨厌吃肉，闻到一丁点儿的油腻味都会生理性地干呕。
他免疫系统有问题，去医院检查说是压力过大，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只知道他一喝牛奶吃鸡蛋就会过敏脸上长红疙瘩，钻心的痒。偏偏这样一副到处是毛病的身体，身高长到了一米八五，半夜经常会因为缺钙，小腿抽筋疼醒。他又怕吵醒舅妈不敢叫出声音，咬着牙绷直了腿，此后一夜无眠。
他勉强吃完了餐盘中的饭菜，抬头竟看到了占据他脑海一早上的身影。
黄明昊没有穿校服，一件耀黑的半袖在人群中格外突兀。他的身边围着一群朋友，打打闹闹很是欢喜。
终于知道为什么古代帝王都穿黑色了，范丞丞想，因为尊贵，那一桌人的气质还不及黄明昊的一根头发丝。
范丞丞在盯着黄明昊发呆，背后突然被撞了一下。他连忙回头看去，不知是谁的餐盘扣到了他的外套上，令人作呕的油稀稀拉拉顺着校服的光滑面料往下淌。
“你撞我干什么啊？”那男生明显就是故意找茬，反过来指责范丞丞。
范丞丞还没有说话，只是刚刚面对他站起来，那男生很快被另一个人拉到了一边。
“你还不知道他？高一三班的范丞丞，”那人的声音很大，生怕食堂里的其他人听不到，“把爸爸妈妈克进了监狱，没人要没人养的怪物。”
“就是他啊！”那男生附和，“我早就听说了，今天一见确实奇怪，连句道歉都不会说。”
“撞到我了，怎么着也得赔点钱吧。”男生朝他摊开手，一副义正辞严。
范丞丞什么都没有，只有钱。他的父母在他初中时做生意轻易听信了合作伙伴签合同，替人背锅进了监狱。他在中考前被托付给舅妈照顾，舅妈家境富裕，从不会在生活费上亏欠他。
那时的他成绩很好，即使心情波动仍是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一中。他本以为自己会平静生活到父母出狱，直到初中眼红他成绩的同学，将他父母入狱的事情添油加醋，大肆宣扬。
他没什么可反驳的，反正他不缺钱，可以去财免灾，又何乐而不为？他一次次拿出钱，其他人一次次变本加厉，到了今天开始光明正大前来碰瓷，要他拿钱还要将他的过去拖出来当众鞭尸。
“他在这坐着呢，怎么撞上的你啊？”不知道是谁在范丞丞的身后喊了一句，“你跟他说话都要仰头，长这么矮害臊不害臊，少在我面前碰瓷。”
那男生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嘴里嘟囔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反驳，只好推开看热闹的人群，灰溜溜地逃走了。
“高一三班范丞丞是吧，我记住你了，”黄明昊将自己手里拿着的校服外套递在范丞丞的眼前，“明天洗干净了还我。”
“那你没穿校服，一会跑操什么办？”范丞丞盯着黄明昊离开的背影问。
他走得很快，听到范丞丞的声音转头又挥了挥手，“你洗干净点就行了。”
他站在除了领奖台之外的地方，依旧光彩夺目。那双并不属于纯黑色的瞳仁仿佛一瞬间将范丞丞的灵魂全部吸进去，令他心之所往，令他魂不逐体。
黄明昊的校服有淡淡的洗衣液味，不浓烈，不刺鼻。范丞丞把他的校服披在身上，不知怎么，闻到这味道后格外温暖，可能这就是来自阳光的味道。
范丞丞整个下午都笼罩在阳光之中。
他踩着音乐的鼓点在操场上跑圈，偶然间看到四班的班级队伍里被老师揪出来了一个没有穿校服的人。他很瘦，承认错误的样子显得吊儿郎当，他仍然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对着三班队伍里最高的顶点挥了挥手。
像是在对其中的某一个人打招呼。
范丞丞知道那个人是自己，虽然身旁犯花痴的女生尖叫声一片。
范丞丞确实想赶紧洗干净黄明昊校服的，虽然他只穿了一下午，精心到连点灰都没蹭到袖口。只是黄明昊一再强调要清洗，可能是不喜欢别人穿他的衣服吧。
但是范丞丞到了家门口一摸书包口袋，忘记带钥匙了。
他不会给舅妈打电话，因为他不想再听到舅妈撕破喉咙的声音喊着他只会给这个家里添乱。他蹲在马路边等着，等到弯月挂上夜空，街边小吃摊烟气袅袅。
他在这里又遇到了黄明昊。
黄明昊还穿着那件黑色半袖，拎着书包从串店里走出来。他好像是撞见了范丞丞的目光，招招手朝他走来。
“怎么不回家？”黄明昊问他。
“忘记带钥匙了，我家没人。”
黄明昊也不客气，一把将自己的书包扔进范丞丞的怀里。
“今晚去我家睡吧，你校服上那油渍再不洗就洗不掉了，”黄明昊指了指范丞丞身上穿的衣服，“外套还给我，我喝多了，冷。”
范丞丞二话不说脱下外套给他披上，他见黄明昊走路都在晃，抱住他的书包上前小心翼翼扶着他的胳膊。他没想到黄明昊和他住的很近，只不过是住在附近的破旧小区，平时根本不会遇到。
晚风袭来，身着短袖的范丞丞竟不觉得冷，或许是因为阳光就在身边。
“吃饭了吗？”黄明昊坐在卧室内仅有的一张床上，拉开他的书包拉链，里面装着他吃剩打包回来的烤串，“应该还没凉，吃吧。”
他双手举着烤串见范丞丞没有接的意思，低着头表情有些失望，“你们有钱人是不是从来不吃路边摊，觉得脏啊？”
“当然没有，”范丞丞不想看他失望，连忙否认。其实他很少吃晚饭，少吃一顿并不会感到太饿。
黄明昊听到他说的话，双眼被喜悦填满。他兴致勃勃打开泡沫餐盒，木签子串的肉串琳琅满目，他一种一种地介绍，描述肉质在牙齿中的紧实，油花在舌尖炸开的细腻。
范丞丞吃光了整个打包盒里的所有肉串。可能是因为黄明昊亲手递来的，吃下去后他都没有感觉恶心。
他们挤在一人居小卧室的床上睡觉，拥挤却不觉得心恼。黄明昊沾枕头便着，睡眠的优秀质量是范丞丞奢求不来的。醉酒的人身体很热，睡梦中钻进范丞丞的怀里像是为手脚冰凉的他供暖。黄明昊呼出的热气都是酒味，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范丞丞的脸上。
范丞丞平时一点声响都会吵得失眠烦躁，黄明昊规律的呼吸声恰好是对他最好的催眠曲，他看着黄明昊俊美侧脸的眼睛逐渐睁不开，意识模糊，陷入睡眠。
或许是床太小了的缘故，范丞丞在凌晨又抽了筋。疼痛下的他忘记思考，抬手想去抻腿，却打醒了身边的黄明昊。突如其来的这一掌，吓得黄明昊一惊。
不过他很快发现是范丞丞抽筋了。他跪坐在床上，摸黑找到那条痛得弯曲的腿，双手从小腿一路顺到脚掌，轻轻向下按住范丞丞的脚趾。
“你直接用手按的？”他没想到范丞丞这样问他。
黄明昊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现在长身体缺钙，你平时多喝点奶，吃点鸡蛋什么的。”
“没用，”范丞丞喃喃道。
“也是，有人天生不吸收。挺过这段时间，以后就不疼了，”他想了一下，接着说，“你家平时没人帮你按，你就住在我家吧，反正我家也没人。”
“真的？”范丞丞诧异地睁大眼睛，“你为什么想和我做朋友？”
“可能我这种穷人比较爱慕虚荣吧，”黄明昊打趣，不过他看范丞丞失落的表情像是当真了，忙继续说，“开玩笑呢，其实是因为帅哥看到帅哥的惺惺相惜。”
范丞丞一句都没有相信，倒是黄明昊在黑暗中格外明亮透彻的一双眼睛，再次扰乱了他的心神。
范丞丞的饭卡充值越来越多，看到黄明昊不顾学校贴吧置顶的校草形象，徒手抓着鸡腿坐在食堂啃的时候，他的胃口好像一瞬间变大，食欲也在提高。
“我是你的健胃消食片。”黄明昊告诉他，这是一句情话。
只听说过优乐美和益达，第一次听过健胃消食片的比喻，不过这对于极端厌食的范丞丞来说，确实是一句情话。
午饭前的最后一堂课，范丞丞盘算着中午请黄明昊吃什么新的菜式，桌子上却突然被扔了一本书。
他刚拿起那本书，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听到声音赶来的班主任抢走了。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生气，书“啪”的一声扔在桌上，“拿着，去走廊罚站，让其他同学看看你看的是什么。”
他拿起书去走廊罚站，教室内的同学哄然大笑。他低头看向那本书的封面，看不懂的日语片假名标题下画着大尺度的耽美漫画，画风不忍直视。
下课铃很快响了，他害怕极了，害怕他喜欢的黄明昊看到后会因此对他产生隔阂，从此疏远。
“范丞丞原来是个变态。”去往食堂的人都这么说。
黄明昊也走过来了，站在范丞丞的身前看了眼范丞丞手里的漫画，嗤笑出声。
“这是谁的？”黄明昊回头对着三班门口大喊，“是谁陷害他，要不要我去查监控啊？”
人群里有一只手夺走了范丞丞的漫画，身高矮小的女生低头说了句抱歉便跑开了。黄明昊仍觉得此事未完，因为看热闹的人群还没有散开。
他笑得明媚，像范丞丞第一次看到他站在领奖台时一样，“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肯定这本漫画不是他的吗？因为他喜欢看韩国的，从不看日本的。”
“还有，范丞丞是我罩着的人，你们别想欺负。”
“走，我们私奔去。”他牵起一头雾水的范丞丞跑向操场，来往的风声呼啸悦耳。黄明昊还在笑，笑得喘不上气，捂住笑疼了的肚子蹲在地上，“我说你喜欢看男人看什么漫画啊，我洗澡又不锁门。”
“你说什么呢？！”范丞丞不想让他误会。
“你看你这不笑了吗，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
范丞丞借着黄明昊的清澈瞳孔，看见了自己的脸，他正在笑。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与黄明昊的差距越来越接小，早已不再是初次见面时领奖台与大会最后一排的距离。他会笑了，笑得像黄明昊一样，迷人，有吸引力。
因为黄明昊在学校学生中的人气，舆论风向彻底逆转了一个方向。没人会说范丞丞是一个变态，他们只会说这对新晋颜值cp格外的甜，好像是校霸学霸校草救赎小可怜学渣美男的美好故事。
没人再会去诋毁范丞丞，但是他们会说感谢黄明昊救赎了范丞丞。
“你觉得是我救赎了你余下的生活？”黄明昊问身旁的范丞丞。
“难道不是吗？”范丞丞反问。
“当然不是啊，”黄明昊挠挠头，像是在找一个确切的词语，“我只能算是一个契机，让你看懂自己，明白该怎么生活，真正有勇气与眼前的命运对抗。”
范丞丞点点头肯定，但他还是该感谢黄明昊。
“你是不是现在特别想向老天爷申诉不公，仰天长啸为什么你的运气怎么差？”
范丞丞想了良久，悠悠开口，“从前会，现在不会了。”
“我从前所有的好运气都没有舍得花掉，我全都积攒在一起，换来了这个契机。”
“我要谢谢老天爷让我遇见你，我的男朋友。”
他们站在操场上沐浴阳光，十指相扣，正大光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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