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以为自己可以试图忽略掉曾经不幸的童年,只要不断的学会以西方资本家的方式,给自己戴上假面舞会的面具,并且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就能继续拥有妙不可言的现在与错综复杂的未来,也就不会过多的去在意那些被丢掉的过去。
——《迟咏昼个人笔记》
高启强神色复杂的透过电瓶车把手的前置后视镜,悄悄观察着后座上那位仰着头,正对着一望无际、碧海苍灵的天空发呆,脸上充满知性温婉,却又写着故事的女人,偶尔刮过的浅浅微风掀起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仿佛只留下令人触手可及的岁月静好。
车子仍然四平八稳的行驶在通往旧厂街的方向,但两相比较之下,他的心情可谓更加起伏跌宕。
………
“高先生,虽说我与您刚见面没多久就开始打听一些私人问题,确实有点不太礼貌,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有时候对很多未知的事物往往充满无数的求知欲,你能否告诉我,你在旧厂街一带生活了多久?”
再联系到他之前与南方的对话中无意间透露出的片段信息,迟咏昼忽然像是被打开了记忆的阀门一般,若有所思的想起了某些,几乎被她自己多年以来下意识的选择性遗忘,所尽数堆积在角落里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前尘往事。
“没关系的迟小姐,我呢自出生就在旧厂街那栋老厂区职工分配的房子里,从13岁开始就一直在市场讨生活了,平时没事也蛮喜欢和经常光顾我摊子的邻居们唠嗑,既然您有兴趣,那要不然,我带您过去看看?”
高启强很敏锐的捕捉到了迟咏昼话里【旧厂街】的关键字,虽然他自己也很不理解,这样一位手握产业链实权的核心人物,是怎么和旧厂街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直接有所牵扯。
但这绝对不妨碍他利用自己在那边多年经营的人脉圈,借此继续拓展这段新的关系。
“既然如此,那我可就需要高先生帮我个小忙了?”迟咏昼见他十分上道,便也乐得自在的收下了这份特别的“心意”。
………
南方被迟咏昼打发去了青华区那边处理后续事宜。
由于沿海区域还没有得到有效的开发规划,从代理点到旧厂街的部分路面并不平整,高启强顾忌着后座的舒适程度,特意将速度放慢了很多。
“迟小姐,我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也能看得出来你身后那辆车是进口的,肯定比我这电瓶车坐着舒服,您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想法?”
“我怎么觉得,你这像话里有话啊?”她闭着眼睛难得的享受着这片刻的自由,给她带来的新鲜空气与回旋空间。
高启强感觉自己的小算盘落在对方眼里,几乎完全不够看,因而收回了放松懈怠下来之后漫不经心的态度,端正的解释道:“我只是有点搞不懂一个问题,明明您手底下应该不缺少这方面的专业性人才,为什么偏偏选择我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混小子?”
迟咏昼半睁开一只眼,同样也透过镜子观察到了他的微表情,那上下滚动的喉结已经说明了高启强此刻的心境。
看似只向她提出了单独的疑问,实际上就是个算无遗漏的连环扣:
一、你自己就是企业链最上层的高级管理人员,身边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团队班子。
二、为什么你放着现成的团队不用,非得找一个连编外人员都算不上的个体经营户?
三、我有什么值得被你高看一眼的闪光点?
金麟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高启强本身绝对并非甘于平淡之人,是个可塑之材!
但她就喜欢故意不按照别人设计好的套路出牌,于是干脆答非所问道:“因为我觉得你有点像我家里的一只小熊,挺可爱的。”
“咳咳…我…我居然像小熊吗?你从哪里看出来的?”高启强差点没被自己来不及咽下去的口水给当场呛死,丝毫没有注意到话题已经被莫名其妙的转移了。
迟咏昼被他这种突然脸红的表情给逗乐了,忽然抱着极其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我说,你该不会…还是?”
“你不用怀疑了,我一直是单身。”高启强虽然在骑车,但还是能从另一个角度察觉到她隐约打量的视线,直接回答了她的问题。
迟咏昼清扬婉约的笑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家里应该不止你一个吧?”
高启强原本滚动的喉结霎时一顿,他清澈明快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深邃,沙哑着嗓子疑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你并不习惯,或者说你很不喜欢别人对你突如其来的【善意】,而且不仅如此,你正好与之相反的,更适应能让自己独立自主的环境,可你偏偏在刚才被狮子大开口的时候,闪过了一丝犹豫,尽管你知道有些事情,其实根本退无可退。”
迟咏昼说完之后立刻埋下头,又将斗篷的帽檐轻轻的往下拉了拉,正好可以遮挡住自己忧郁的眸光。
高启强不得不震惊于她对细节的关注度与对脉络分析的推理能力,但很快便又令自己迅速的镇定下来,继续掌握手中的大方向。
她仍有未尽之意,但他却已了然于胸,一切尽在不言中。
………
迟咏昼站在那块【旧厂街社区】的牌子前,感受着周围的人流涌动与奔腾喧嚣,仿佛回到了暴雨交加的1984年春节晚上。
那时候她还随着自己亲生母亲的姓氏,姓—池,也还没有获得什么摩登的英文姓名与摆脱不了的贵族养女身份。
在*****结束后的第二年,她的父母作为曾经被“***”右翼思想批斗和流放过的知青,终于在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下获得了平反昭雪,并顺利诞下了属于他们的爱情结晶。
由于母亲生她的时候曾不小心遭遇过难产,因而母亲待她视如珍宝,恨不得片刻不相离,连父亲也拗不过她的性子,最终同意让孩子随母姓。
父亲和母亲利用他们在文革的历史洪流中锻炼出来的为人处世和经济头脑,很快便通过接洽京海市工商局的分管领导,成功开上了一间属于夫妻二人的小卖部。
但好景不长,当时的旧厂街市场监督管理员—唐大山,不知从什么地方接到群众举报,说她家的小卖部涉及参与金融机构的非法集资,还拿出了相应的佐证材料,导致小卖部隔天就被工商局派来的人进行查封,而父母因此也莫名其妙的背上了一笔不小的债务与四方邻里的不解与怨恨。
最后不得不选择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进行估值抵扣,被迫偿还了一部分债务,然后顶着无数人恶毒难听的咒骂声,灰溜溜的离开了京海市,回到了莽村的乡下老家。
本以为所有的苦难也就到此为止了,但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迟咏昼认为这实在是一句至理名言。
穷乡僻壤的十里八乡总有各种歪门邪道的情报机构,很快便将他们家的经济情况汇报给了村主任李有田,他刚开始时对事此置之不理的态度,还曾经一度的令迟咏昼全家十分的感恩戴德。
结果显而易见,李有田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未等望梅止渴的父母高兴几天,就有黑市中转的人前来打听他们家的具体情况,在李有田有意无意的配合下,双方以高薪资的海外劳务派遣为借口,成功骗得了当时已经有点走火入魔的父亲信任,尽管母亲一再竭力相劝。
因为在旧厂街那边吃过的亏,她始终坚持着【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套在父亲看来,早就已经没有任何作用的理念。
离开莽村的那日正好是一个阴雨天,连绵不绝的水滴不断的砸在家门口的青石板桥上,还有一些则悄无声息的落入下面的灌溉渠道里,才刚满六岁没多久的自己,就已经学会帮着母亲一起从院子里的晾衣杆上收取衣服了。
她很好奇的看向旁边沉默不语的母亲:“妈妈,我们不可以把衣服晾在屋檐下吗?为什么一定要收起来呢?”
然而那时的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一向坚定不移的母亲,努力维持的平静中已悄然带了几分不真实的颤抖:“清照乖,因为外面很快就要起风了,所以我们得把衣服全都收起来。”
于是乎,尚不知前途多难、世事难料的池清照,就这样毫不犹豫的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