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从灯塔向远处看出去，只有厚实的云层和空荡荡的天空，从灯塔往回看过去，是一眼看不到边的城镇，清一色的白墙黑瓦。顺着屋檐低头向下看，直接就能看见断崖和若有似无的云彩。

“好了，给你处理好了。”白栀把药瓶收回锦囊，重新站了起来。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很守信用的。”白栀向着无边的天空走了两步，站在了塔顶的边缘，背对着沉香。

“真的不能留在蓬莱吗？至少在追诉期还没结束的这段时间里……”沉香还坐在塔顶上，扣了扣自己的手背。

“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个？”白栀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沉香。

“不是……”

“那是什么。”

白栀步步紧逼的追问让沉香咬紧了嘴唇，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能先知道你为什么不继续留下吗？”沉香还想拖延一会儿时间，至少再为自己争取一小会儿。

“哼……因为没必要留了。贪婪的人们已经被绳之以法，可怜的人们生活也有了改善，这里已经不再需要我了。”白栀看了看手上的面具，轻轻抚摸上面的裂痕。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从没有人一直需要自己，只有戴上这面具化身黑鬼，用自己的方式惩罚罪有应得的人，拯救无辜弱小的人时，才能感觉自己短暂的被需要。神界确实没落，但在各方势力的努力之下，那些泥泞一点点被扫除。白栀相信，相信总有一天神界会恢复往日的辉煌，到那个时候也就没人再需要自己了。白栀也清楚，清楚这一天近在眼前，毕竟蓬莱城边是自己计划里最后要去的地方，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离开了这里，自己的使命也将宣告结束。虽然未来已经能够预见，但白栀从来都是义无反顾的踏上这条孤独的道路。此时此刻，按理来说自己应该就这样离开，可是脚下却不知为何挪不动步子。

刚刚白栀的话好像打开了沉香脑中的开关，停摆的头脑重新开始运转。

不想你离开蓬莱，不想和你就这样相忘江湖。

沉香双手死死扣着塔顶的黑瓦，几乎快要把那两个可怜的瓦块拽下来。

就算不留在蓬莱，我也想知道你要去哪里。

沉香身体前倾，抬头看着白栀的背影。

这一切都是因为……

“我不想离开你！我需要你！”沉香大喊出声，把白栀都惊的身形一颤。

“啊？”白栀回头看了看沉香，他睁大眼睛，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坚定的眼神，和那时候下决心要逮住自己时候一模一样。不知为何，从前沉香的话语也开始在耳边响起：

「我做这一行是为惩恶扬善福泽苍生。」

明明这句话和现在的状况完全不搭，但却让白栀心头一紧赶快回过头不再看他，可能是怕沉香看清自己的表情，不过为什么怕沉香看见呢？就这样疑惑着，白栀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炽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这小子……”白栀闭上眼，深呼吸，试图调整好自己被扰乱的情绪。

必须承认，现在的白栀犹豫了，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早已没有以前的果断了。向前踏一步，就是自由广阔的天空，向后退一步，只有内个傻乎乎的小子。

“干嘛要让这傻小子妨碍我……”虽然心里还执拗的说着嫌弃沉香的话，但脑海里与沉香有关的场景一幕幕的浮现，那时而坚定自信又干劲十足，时而心口不一又难掩喜恶的模样叫人怎么轻易忘怀。明明此刻一只脚已经踩上塔顶的边缘，却怎么也没法就这样离开。白栀心中的天平巧合的平衡了，就像现在站在边缘的身体，维持着微妙又脆弱的平衡。一边是云卷云舒的天幕，一边是沉香凝视的视线。

需要一个契机，需要决定性的砝码，否则白栀无法做出选择。

“为什么。”白栀转过身面对着沉香，正如两人分别的那一天一样，白栀也说出了相同的话语。接下来沉香的回答，就会是自己心中天平决胜的最后筹码。

灯塔的聚光不停旋转，最外围的光弧把白栀的面容照的忽明忽暗。没有了往日温柔的神态和笑容，也并不是作为神偷的果断无情，白栀的神态中混合着沉香读不懂的情愫。沉香不仅读不懂白栀，甚至连自己一直以来最想告诉她的话也并不清楚。心里的念头也只剩下想要白栀留下来，至于为什么，沉香也解释不清。脑中所想，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人与人的缘分是脆弱的，有时候分别的原因，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果从此再也看不见你温柔的笑容。

如果从此再也没有办法和你谈天说地。

如果身上的围肩和伤痕都只能成为过去。

如果以后经过白栀医馆的时候只能看见门扉禁闭。

那我一定会非常痛苦。

“因为我喜欢你。”

短短的一句话，说出来比想象中困难，不过说出口之后沉香发自内心的感到轻松。这就是自己一直以来想说的话，无论是那个时候，还是此时此刻。面前的白栀听后，身体微微向后仰了一下。好像是自己的话语形成风压，迎面吹过去一样。灯塔的灯光已经转过白栀的位置，沉香看不清她作何表情。只看见她端起黑鬼面具，又一次的摩挲了一下上面的裂纹。随后，她的肩膀一起一伏，深深地呼吸一口。紧接着，白栀没有任何的犹豫，借着转身的惯性用力将手中的面具抛掷进云雾间的星光之中。这一刻，沉香只感觉头脑里好像有一根弦彻底断开。

“你真是……”白栀再转过身，话音也未落，脚步也还没站稳，就被冲过来的沉香猛地拥在怀中。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把白栀未说完的话给生生憋了回去，身体也顺着沉香的动作向后仰倒。脚下踩空，重心失衡。两人就这样一同从高塔跌落。

世界在眼前倾倒，大如蓬莱仙岛也承载不下两人。地在上，天在下，两人就这样跌入到浩瀚的云海之中。

天空没有高度，总有比那耀眼的星光更遥远的彼方 ；地面没有距离，一层层云雾之下不知其是有还是无。无限的天地之间，有世间的万物，生生不息；有命运的绳线，杂乱纠缠；有时间的长河，滔滔不绝。无形流转的一切穿身而过，在耳边化作疾风吵吵嚷嚷着，却怎么也侵袭不到二人的时空。

天大地大，万籁俱寂，秋意正浓时，臂弯之内温暖的一隅，虽渺小若蜉蝣，却足以阻隔世界的拥挤和冰凉。时间在互相触碰的视线中停滞，下坠的狂风吹热了二人的脸颊，失重的感觉为心脏加压，湿热的呼吸试探的轻抚彼此的面庞。这一切，勾勒出只属于二人的时空，在这里，一刻便是永远。

“与我相伴，可好？”

沉香不希望珍贵的时空崩坏，脑中所想只希望这一刻久一点，再久一点；两颗心近一点，再近一点；这段缘长一点，再长一点。

他的声音略微沙哑，在呼啸的风中很轻易的就会消失不见，但如同耳语一般的问话每一个字都叫白栀听了去。

“嗯。”白栀勾起薄唇轻笑一下，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沉香的眸子。不知是否是错觉，刚轻声答应完，就感觉那面容与自己的距离唐突的近了一些，白栀虽被吓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躲闪。

沉香的心脏如擂鼓一样在胸腔中无法控制的乱跳，滚烫的血液全部涌上头顶，把呼吸都捂的灼热。换作从前，自己定是回避视线转身逃跑。或许，是怀抱里同样沉重的心跳声不断的与自己共鸣，又或许，是脸庞上同样炙热的鼻息给了他额外的勇气和信心。

视线中的白栀半眯着眼睛，随后闭上。原本她清晰的面孔也渐渐模糊，好像沾了雾气，看不清楚。索性沉香也闭上了双眼。鼻息碰撞的越来越激烈，甚至皮肤散发出的暖意都能感受得到。忽的鼻尖顶上鼻尖，惊的沉香向后躲了半寸，转瞬即逝的皱了一下眉，下意识的眯眼瞟了一眼，然后赶紧歪了一下头。温柔的一吻碰在白栀的唇上，往日的戾气荡然无存，仿佛对方是一株格外娇弱的栀子花，只轻轻抚在其柔软的花瓣上，浅尝其馥郁的香气。分开时，自己的身上也染上了淡雅的清香。

脸颊烧红，却也止不住笑意。视线躲避，却依旧相拥。

沉香环顾了一下周围，才迟迟的意识到二人正在下坠。一只手下移扶住白栀的腰，另一只手在怀中摸出一个物件。腰间发力，带白栀一同将颠倒的世界扶正，吹响口琴发出特定的音节。向天空中看去，一个蓝绿色的影子冲破云雾正快速的逼近，那正是沉香开来的小舟。握着口琴的手托起白栀的腿，沉香就这样抱着白栀扎进飞舟里。

“原来你有后手啊。”白栀顺势圈住沉香的脖颈，手指插在沉香披在肩头的发丝里。

“那当然。”沉香熟练的挂档，小舟匀速爬升高度，很快头顶就出现了蓬莱仙岛的巨大轮廓。

“说出来的话可要作数。”白栀伸手戳了戳沉香的脸颊。

“当然，你说的话也要做数啊。”沉香微微咧开嘴，尖尖的虎牙露出一点。

“当然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