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劫 人间

翌日。

裴云书揣着两屉糕点立于玉昭寒门前，片刻便见来者蓝衫着身，踏风而来。

裴云书阿昭。

裴云书面庞间染了笑意，将糕点盒往玉昭寒眼前送去，熟稔般从食盒中取出一块糕点送入她的手中，默然征望着她的眸。

裴云书这是春风楼的糕点，味道不错，你尝尝。

玉昭寒素来不喜甜食，只是确有好些时日未曾进食，便也就接下糕点送入口中，甜味在舌尖蔓延。

她不由淡淡一笑，却又迅速收回，倏尔面容清冷，漫不经心地开口

玉昭寒俗物罢了。

玉昭寒缓缓走向客栈轩窗，抬眸而望，见长街尽处，一竖茶幌招摇。

玉昭寒陪我去逛逛市集罢。

她望向远处的熙熙攘攘，开口说道。

裴云书好。

二人行于街巷，有孩童绕过小巷前后，放弄纸鸢。

各种摊贩大声吆喝着自家的货品。

行人如潮，车马如龙。

一派热闹。

二人方于食肆一隅落座，就听得叮铃哐啷一阵响，细闻亦有重物与地面相擦的窸窣之声。

无名氏呸，真晦气。

已有食客瞅见端倪，啐一句晦气骂咧咧地朝门外挪，走出几步又折回来，把桌上余的花生瓜子儿扫进囊中，再大步流星跨出去。

那人后脚刚跨过门槛，三个人就自掉了朱漆的门前出现了。

两个披软甲的卒子，各牵着条儿臂粗的铁链，那链子懒懒地颓在地上，人动链动，人一停，这两个汉子才扯得动的链子竟和街贩的肥肠没什么区别。

两条链子均连着什么东西，到了尽头是两圈铁环，粗有三寸，把箍着的那物扣死了。

玉昭寒偏了脑袋，视线绕过脸侧的几束碎发，才看清被拴着的是个人。

那人八尺来高，比旁边两人生生凸出一截来。

墨发蓬乱，微卷的几缕盘结为一股，毛糙地贴于囚服一侧。本该素白的囚服添几抹污黑一点褐红，糅于一处，竟是分不出和那未束的发哪个更黑些。

两个狱卒样貌的官爷迈开了步子，谁料中间这人分明是被囚着，走路却带风，看架势，倒像是他一人扯着两个兵痞，风风火火地扔去校场问罪。

三人逆着光进来，门前忽暗忽明的灯影似玉碎成星，又如天光微茫，有云出岫，风随云转，再归于沉寂。

玉昭寒约莫是来吃断头饭的。

玉昭寒眯了眯眼，再不看那几人，伸筷去戳弄盘中最后剩下的荷花酥。

鹅黄色的酥皮裂开了一层，莲茸从内里流出，软软散散地积了一圈。兴许是糖放得太多，细砂般的晶粒铺在馅芯上，甜到有些韵。

顿觉无味，玉昭寒放下木箸。

玉昭寒我吃好了。

裴云书阿昭，走吧。

裴云书点了些碎银子放在桌上，二人离了店。

经过靠门极近的一桌，那囚徒似是已经端详了一阵，才问道

囚就这几两酒？

一个卒子嗫嚅半晌，不语。另一个似是觉得死到临头还问这话着实不可思议，横着一张脸，斥道

卒子喝酒！喝酒！喝了迟早见阎王，你可就知足吧！

囚徒默了，周围有几个胆大的，本在叽叽喳喳，亦默了。

四周静得诡异，二人出了门，头也不回。

玉昭寒我想一人走走。

说罢玉昭寒便拂袖而去。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行了多远，也许已经过几个街口，也许只是原地踏步。

玉昭寒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浊酒入地与陶碗撞破之声，孤声只影本应渺小，在这万籁俱寂之时，胜似九歌朝天去。

囚不喝了，给兄弟们喝。

那人说得快意非常。

玉昭寒“他不是向死，他是重生。”

她心说。

裴云书寻到玉昭寒的时候，她仍流连于街衢，不知心系何处。

玉昭寒要行刑了罢。

玉昭寒说这话时，辨不出悲喜。柳眉稍蹙，又舒展开。碧眸积了尘般，一轮水绿尽被蒙在雾中。

裴云书只是听着，再顺她的目光，只望到临河的船舫帘卷如飞雪，桥头的马停行似飞沙。

裴云书今日要问斩的那位，本是一位将军。

裴云书天子昏庸，谗言遍地，佞臣当道，盛世将倾。

裴云书这本是位征战南北的良将，只可怜成了言官角逐的筹码。

玉昭寒可笑，错把孤狼当败犬。

裴云书这也是人间。

玉昭寒只可惜千年不卒之磐石，终是没了补天镇地的气运。

玉昭寒世人惧魔，却不知人心最为可惧。

她淡淡开口，不知说予谁听。

见识过高山的人，也就不会再流连于土丘。

裴云书江山易主并非很久以后的事儿，毕竟安乐葬国，帝皇失君道，本就是社稷的灵板。

玉昭寒走罢。

岁月会磨去世人一切，可她，被判永生。

客栈。

玉昭寒盘坐于床榻，她的记忆中见过太多碧血成河，双手沾染了太多鲜血，然她从不以为然，只因那是江湖，殊不知人间亦然。

光阴里的狼烟殆尽，浩浩汤汤流过千年，人寿有期，不过史册间的一丝照影。

而她，纵使能流连千年，亲故己逝，挚爱成仇。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无何可念。

浮沉不定，忽然而已。

只是转眼一瞬，千年风光，也并无忘却万千人事，反而念念不忘，一念终生。

终究是人非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