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娴贵妃就派人递来了一句话——“本宫瞧着圆明园景致虽好,却有些空旷寂寥。已吩咐内务府,多添几个稳妥的人手前去伺候,尔晴姑娘也可多些照应。”
话音落下不过半日,长春仙馆便多了几张陌生面孔。两个嬷嬷眼神精亮,步履沉稳。四个宫女太监低眉顺眼,却耳听八方。
尔晴冷眼看着,也不知道娴贵妃的这番举动,有没有经过那人的同意?
她瞥了身旁的巧月一眼,见她对此仿若未觉的样子,忍不住在心中摇头暗叹。
……
夜色渐深,尔晴屏退了其他人,只留巧月在内室伺候笔墨。巧月手脚麻利地研墨铺纸,眼神却总是不经意地扫过尔晴的侧脸。
“姑娘,夜深了,可要歇息?”巧月轻声问道,满含关切。
尔晴笔下未停,淡淡道:“再写两页。你若困了,便先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巧月连忙道:“奴婢不困,奴婢陪着您。”她如何敢走?皇上吩咐过,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尔晴姑娘。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猫叫,随即是守夜太监远远的呵斥,似乎是在驱赶误入的野猫。
巧月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下意识地扭头望向窗外。
就在这一刹那的空隙,尔晴手腕一动,一滴饱满的墨汁恰好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大团污迹,正好掩盖了下方一行刚写好的簪花小楷。
“哎呀!”尔晴轻呼一声,带着几分懊恼。
巧月闻声立刻回头,只见尔晴蹙眉看着污损的字帖,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姑娘恕罪,是奴婢不小心……”巧月连忙请罪,心下却是一松,原来只是墨滴污了纸。可没想到的是,巧月帮忙擦拭时,不慎碰倒了砚台,墨水瞬间浸透了整页字帖,吓得她立即跪下,又慌又乱地连连请罪。
“无妨。”尔晴虽这么说,声音却难掩烦躁,“许是今夜心不静。算了,不写了。熄灯吧。”
灯烛熄灭,室内陷入黑暗。巧月尽职地守在门口,想到刚才的事,心中依旧惴惴不安,竖着耳朵倾听内室的动静,只闻尔晴均匀的呼吸声,似乎已然入睡,便转身匆匆离去。
然而内室之中,尔晴于黑暗中睁着眼,静静等待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后窗翻入,落地无声。弘皙的气息带着夜风的微凉靠近。
“外面的动静,是你安排的?”尔晴压低了声音。
弘皙不置可否,他伸手轻轻拂过尔晴的脸颊:“这些天,这么多人看着,委屈你了。”
尔晴微微偏头,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意料之中。倒是你,冒险过来,不止是为了说这个吧?”
“想见你,不算理由?”弘皙低声道,惹得尔晴微微一怔,随即轻笑出声。
两人温存片刻,尔晴转而语气平静地问道:“宫中如何?皇后的病……”
提到宫中,弘皙的神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宫里传来消息,皇后沉疴难起,太医院已是束手无策,怕是……只有不到一个月的光景了。”
尔晴的呼吸一窒,她的神情恍惚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伸出手轻轻拨弄着砚台中化开的墨迹,唇边泛起冷意:“弘历近日情绪如何?”
“暴躁易怒,前日在养心殿杖毙了两个议论富察氏病情的太监。”弘皙把玩着她的发梢。
尔晴点头,若有所思:“难怪娴贵妃如此,怕是急着上位,想着给四阿哥铺路呢。”
弘皙轻嗤一声,评价了一句:“异想天开。”
尔晴也笑道:“她抚育四阿哥多年,一直待他视如己出,怕是早就忘了四阿哥的生母是谁了……”
嘉嫔金佳氏可是异族之人,她生下的孩子,怎么可能登上皇位?
尔晴正想着,又听弘皙说道:“接下来先做两件事——”
尔晴抬眼望去,俯耳倾听弘皙的话,时不时点头。最终,弘皙将一枚小巧的玉牌塞进她手中:“三个月,最多三个月,这天下,再无人能监视你,逼迫你,让你受半分委屈。”
尔晴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微勾起大大的弧度:“我等着。”
另一边,巧月匆匆离开长春仙馆,趁着夜色往九州清晏的方向赶。她心里乱糟糟的,方才打翻砚台虽是无心,却不知会不会惹得尔晴姑娘不快,更不知该如何向皇上回禀今夜之事。
行至后湖附近,树影深处忽然转出一个人影。巧月定睛一看,连忙躬身行礼:“李总管。”
李玉揣着手,面上是惯常的和气:“巧月姑娘这是打哪儿来?行色匆匆的。”
“回总管的话,”巧月垂着头,声音有些发紧,“方才在尔晴姑娘跟前伺候笔墨,不慎打翻了砚台,扰了姑娘书写的雅兴……姑娘已歇下了,奴婢正要去向皇上回话。”
李玉眼底精光一闪,面上却不露分毫:“皇上正在批折子,这会儿心情不大爽利。些许小事何必叨扰?尔晴姑娘既已安寝,你便回去好生守着便是。”
巧月有些犹豫:“可是皇上吩咐过……”
“皇上若问起,自有咱家替你回话。”李玉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记住,尔晴姑娘在园中的一应起居,都要仔细照料。有什么特别的事,先来告诉咱家,明白吗?”
巧月心头一凛,立刻应道:“奴婢明白,谢总管提点。”
看着巧月离去的身影,李玉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转身,不疾不徐地朝着九州清晏走去。唉,要不是尔晴姑娘先看中了她,这等没轻没重的,哪能成为皇上的眼线?还是得派个人过去再好好调教一番才行,免得坏了事……
巧月被李玉拦了回来,心中忐忑稍减。她放轻脚步回到长春仙馆,在门口驻足细听,内室一片寂静,只有尔晴姑娘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想来已然熟睡。她松了口气,悄悄退回耳房,不敢再有多余动作。
内室之中,尔晴却没有闭眼,她清晰地听到巧月回来又安顿下的细微声响。弘皙早已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除了袖中那枚触手温润的玉牌,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尔晴的指尖紧紧攥着玉牌,冰冷的触感让她异常清醒。
皇后的生死,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步棋。她不会再如前世那样亲手推一把,但也绝不会施以援手。她只会冷眼看着,看着这深宫,将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人,一个一个吞噬。
弘历,傅恒,魏璎珞……前世所有负她、伤她、轻贱她的人,都将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尔晴闭上眼,前世的种种与今生的谋划在脑中交织,最终沉淀为一片冰冷的决然。
三个月。她等着看这紫禁城,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