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从来不知道夜晚竟然不是安静的。各种的蛙叫与虫鸣,草丛里偶尔跑过一只兔子。
屠苏骑着马,破开这喧闹,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反而收获了另一种寂静。
夜风摇晃着树影,一棵一棵,恍如挥舞着野兽长长的黑色爪子,屠苏统统视而不见。他不断地前进,再将它们一个一个甩在身后。
他不是要上哪儿去,他只是在驰骋。
他只是迷恋上了奔跑。
月亮出来了。青白的月光照在青白色的马背上,神奇的,颜色消失不见了,马也消失不见了。他恍若一阵风,乘着月亮,身后缀着一路的星光。他好象遨游在九天之上。
他变不成苍鸟,却也仍要回到他的笼子。
这是他少有的可以任性的时刻。莫谈城府,莫谈忍耐,他也不过只是个刚满十四岁的少年。
寺院的范围又扩大了,田埂上那几户人家不见了,他不知晓他们是搬走或是消失了,那道竹墙又向后挪过了几丈,他没有数过。月亮白生生的目光,似乎只在嘲讽他曾拼命努力的一挣也不过是徒劳。
他最初甘愿跟着他来到这里,也不过是祈得一餐一饭,有一屋棚遮风挡雨。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他忽然回想起与佛子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
那天是乞巧节,其实钱三根本不关心到底是什么节日,但只要过节总是好的,街上的行人会比平日里更多,方便他乞讨,也方便他浑水摸鱼。
远远的,他发现了一个目标,一个落单的女子,街上大多都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逛的人,只有她穿行在他们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周围人穿着的大多都是棉布、麻布制成的衣裳,她穿的却是丝绸,这是个有钱人!
钱三心里面一阵止不住的高兴。然后他朝着她的方向跑了过去,却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一只胳膊被稳稳地拽住,挣脱不掉。
他心中惊讶,这个人好警觉!
算他倒霉,钱三心中叹气,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谁让他非要去摸人家的钱袋子呢?
可是意外地,她没有打他,甚至没有责骂,反而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而此时钱三也在偷偷瞧着她,然后他忽然发现,眼前人并不是一个女子,虽然‘她’甚至比一个女子要好看得太多。
或许是他没见过什么世面,钱三甚至觉得‘她’是这个世上最美丽的人。
不是都说人美心善吗,他决定赌一把。
钱三立马换上一副可怜表情,心中早已打好了腹稿,他缓慢又无辜地揉着自己的肚子,“哥……姐姐,我饿了。”
钱三刚一开口,就换了个称呼。因为就在他下意识想要喊出‘哥哥’的瞬间,他在‘她’犀利的眼神中看到一抹明明白白的杀意。他觉得自己可能完全想错了,这个人明明是个狠角色!钱三忽然有些后悔当初在那么多人里面偏偏选中‘她’下手了。
然而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后来他提出要带他走,由他来抚养他。钱三心中不是没有过犹疑和害怕的,但是他连死都不怕。他本就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最坏也不过是维持现状。
他还是决定赌一把,万一结果就是好的呢?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也很难说结果是好是坏。他确实不用再为吃穿发愁,但同时也没有了自由。他被禁止与旁人接触,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甚至连爱人也要被夺走。他活成了一个幽灵。他现在这个样子到底还能不能算是活着呢?
钱三对佛子的感情其实很复杂。
一方面他养大了他,让他后来的童年可以在寺庙里无忧无虑的长大,不用小小年纪就为了生计四处奔波,也不用担心哪一天突然发生个什么意外丢了性命。还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名字,从此他叫慕屠苏不叫钱三,他彻底摆脱了小乞丐的身份和命运。
他还教他读书习字,教会他许多做人的道理,虽然严厉但他知道那是为了他好,他不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一个人。他起初一直担心的那件事也从未发生,他对他或许严苛或许约束得太过,但那也只是一个长辈面对晚辈时的威严,他从来没有真的伤害过他。
可是他又能毫不犹豫就夺去秀瑜一家人的命。那可是整整七条鲜活的生命啊,他大概在做这决定的时候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佛难道不该是悲天悯人、慈悲为怀,又怎么能妄造杀孽?
这个人,他曾经不止一次偷偷在心里面喊他‘父亲’,他想象那些苛责,那些禁锢,都只是出于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子最深切的关怀与爱重。
在阿瑜问他名字的由来时,“你为什么叫‘屠苏’,你是正月里生辰,还是乃翁爱饮屠苏酒?”
他自然不是降生在正月,而他爱饮酒吗,又偏爱这屠苏酒?他发现自己根本回答不上来。他对他所知甚少,他们真正相处的画面寥寥无几。
他不自觉的又想起了老乞丐,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也记得在他病倒时老乞丐曾冒着风雪出门为他找药,也曾对他嘘寒问暖。而他将他带回来,却是直接丢给了影叔,日常起居也都是影叔在照料,偶尔会过问两句也往往是影叔起的话头。家人的相处不该是这样的啊。
那人的心大概是石头做的吧。他把他带回来,也许只是心血来潮。养着他,象养着一只阿猫阿狗,所以当发现他偷偷跑出去还结识了其他人的时候他非常生气,玩物怎么可以拥有自由呢?因为他的不乖顺他决定惩罚他,这惩罚的代价太大,他警告过他的,在他不满十岁的那年,在他因为忤逆他被狠心打落两颗牙齿的时候。
那一次之后没过多久,他得到了一匹宝驹——狮子骢,他也确实兴奋了很久,他向来懂得拿捏人心。
那么这一次又会是什么呢?在狠心夺走了他的挚爱后,他这一次又将会拿出什么来缓和他们已经愈加紧张僵化的关系?
返程的途中,屠苏忍不住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