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叫梁盼安。是这封信的主人口里的可怜小姐。
我实在是不懂,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人,把嘶哑吐信的毒蛇当做无害可怜的金丝雀鸟。
明明冷眼旁观的智叟已经告诉了农夫,他捡回来的是条被冻僵身体的毒蛇,只待苏醒就要取走他的性命。可好心又愚蠢的农夫不听,固执的要去怜悯冷血的毒蛇,所以最后落得蛇毒缠身的下场想来也是怪不得谁的。所以,好芸芽黄泉路上阎王殿前你莫要怪我,谁叫你不肯听劝非要和我纠缠一起,非要…,非要捡回我这条冷血的毒蛇。
躺在床上的梁盼安,煞白着一张脸,轻声细语的指使着床前满脸担忧的杜俞,接过自己手里歪斜的信纸。
“杜俞,把它们烧了”梁盼安如此对杜俞说到。
好像只有梁家人才会觉得“梁”家人可怜又可爱,梁盼安口里的梁家人是指梁家人的爱人。
梁晗会觉得盛墨兰闺中生活颇为小心翼翼,觉得盛墨兰后来的丧心病狂与他脱不开关系 总觉得如果自己不是这样那么盛墨兰就不会那样。其实盛墨兰本来就是那样的人,虚荣又虚伪,恶毒又愚蠢,浅薄又轻浮。
“我是盛家的四姑娘,过着比嫡女还尊贵的日子。一个穷酸举子怎配我这如玉佳人。”
“明兰那样的贱丫头,如兰那种没有脑子的蠢货,老不死的虔婆子,如今不都在我的脚底下”
“廉耻?能当饭吃还是当银子花。自尊?清白?善良?情爱?情谊?有什么用处,放在秤上称一称一文钱也不值当的东西,我要它来干嘛?来给我本来可笑的人生锦上添花吗?”
“伤心?自然是伤心的他不爱我了,我的郎君不爱我了,当然要值得我好好伤心一场的。但还好,还好我只是伤心而不是伤了脸面。我还是大娘子,伯爵府的正头娘子,伤心嘛伤伤就习惯了。”
“我小娘说的对,这世上只有自己的体面尊贵才是顶顶重要的事情,至于其他的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玩意。”
兰延会觉得她大姐姐梁荣玉多可怜多无辜。被家族荣耀责任束缚捆绑着嫁给不爱的人,待在潮湿阴冷的江南受尽那人磋磨,午夜梦回不知多少次唾弃自己的懦弱不敢带她大姐姐走。殊不知,哪怕他在勇敢在坚定她大姐姐也根本不会选择嫁给他。她大姐姐梁荣玉只差把贪图享乐,虚荣富贵,趾高气扬刻在骨子里,怎么会容忍她被人压一头,怎么可能会容忍有着伏低做小微弱可能的命运。兰延眼里的受尽李衡磋磨的她的大姐姐在江南道的日子过得不知有多舒心,手腕翻转间拿捏把玩着李衡的仕途,一颦一笑里战栗发抖的是李衡和他的心上故人。江南道,汴京城,谁不夸赞一句梁家大姑娘,李夫人温淑贤良。
“李衡啊李衡,你果然还是个聪明人。这么快就学会了认命这两个字怎么写,果然聪明极了。既如此,学会了认命我再教你后面的两个字,这两个字叫畜牲或者你可以叫它为好狗。一只听话的好狗很多时候都比一个硬着骨头的人过得顺风顺水快意很多。”
“你既然喜欢她那就抬进来做个姨娘吧,多一张嘴吃饭的事情而已。但是只能有一张嘴吃我家饭的饭对吗?老爷”
“做了知州骨头就这么硬了?真是了不得啊,李衡。年纪轻轻呢就从一届布衣爬到从五品的知州,衣服呢也从粗麻破布变成了锦罗绿衣。可是你是不是忘了,你是靠着什么爬起来的,又是靠着什么爬得这么快的啊?一个一甲第四的进士爬得竟然比一甲第三的探花郎还要快,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为什么那年探花郎还在正六品当起居郎穿着青衣慢慢熬着,你就能穿着绿衣绣花鸟的官服顺顺利利的爬到从五品的知州啊?李衡,没有我梁家的东风借你,你在这官场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条靠冲着我梁家摇尾乞食才安逸活着的狗东西,居然也敢生出背弃主家的心思!李衡我该说你蠢还是该说你聪明过了头啊?藏不好眼睛看不清局势也就罢了,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也想不明白吗?大义灭亲的前提是你得够干净够有筹码啊,你一不干净,二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那些人眼里你唯一的价值是你是我梁家的女婿除此之外你狗屁不是。所以乖乖的冲我家摇着你的尾巴,好带着渔村的那个女人安分的过自己的富贵日子。”
小白花一样的张竹溪会觉得疯子梁惊春多可怜多孱弱多易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被困在名为报应轮回的噩梦里不得解脱,被人强留着作为一盏惊心动魄的美人灯替梁家的门楣招摇着,没人看见她的痛苦听得见她的求救看得见她的慈悲。真不知道梁惊春给他下的什么蛊,才会让他觉得她孱弱易碎又多清白多无辜。他自以为是梁惊春的救赎把她从腥臭肮脏阴暗的梁家救出来,其实呢,呵,梁家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不过是梁惊春心甘情愿给他造出的假象而已。疯子的梁惊春看上了干净又愚蠢的张竹溪,所以才乖乖隐藏起自己的獠牙。收敛起阴暗恶毒冷漠偏执的眼神,换上一副最是恰到好处的桀骜脆弱美艳皮囊,再露出一双偶尔仓皇惊愕的眼睛,勾的那菩萨起慈悲意,动色怜心。多易碎的美人灯才会就着满地人血一口口喝下千金熬出的滋补汤药,多清白慈悲的小姑娘才会坐在梁家书房里在端正持身的牌匾下和她的父亲大伯端着茶盏轻飘飘的在名为权势的隐喻棋盘里毫不费力的落下杀人的黑子,再踩着白子的尸骨血泪翩翩起舞。
“我很早就说过了,闭紧你们的嘴巴,管好你们的眼睛和腿,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要让我听见你们的声音。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怎么就是听不懂啊,姨娘们?叽叽喳喳的被我撞见有什么好处啊?身契攥在盛墨兰手上,还要不乖觉的搞上不得台面的谋算干什么呢?梁荣玉和盛墨兰死了是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吗?盛墨兰死了你们也做不上梁家的夫人,梁荣玉一根绳子吊死了,李衡也不会要那几个贱种。果然能和梁晗滚一个被窝里的,脑子也就这样了。荒草愣着干嘛?把我那几个妹妹和其他躲在院里的女人都拉出来好好的看看这场面。非议主子,祸乱主家是个什么下场。我要是看不着她们皮肉黏在骨头上血淋淋的样子,我就要看着你们这些打板子的人变成那个样子”
“火旺到头了就该往下路走了。权势滔天的人才最好跌落泥潭,不是吗大伯?人心是这个世上最容易撬动的肮脏东西。他本家持重自身爱惜羽毛,那不成那些分支末流的也同样懂得爱惜羽毛这种事?但凡三世之家就没人能躲得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世上君子难得纨绔不少不是吗?花点银子闹点人命,让登闻鼓好好的敲一敲那高门的朱门。草芥的血加上权势的笔,我就不信在陛下心里划不出一道名为疑心的痕迹。之后…之后的事还不简单轻易吗?有了疑心就足以催化很多微不足道的东西。毕竟那滔天的权势累世的富贵真的很是让你们这些衣冠禽兽眼馋不是吗?只不过这次那只瘦死的骆驼可最好别咬,退让才能显得你,你,永昌伯爵府,梁家,有多么的衷心圣上,圣心可比那些之前得多。”
“王非王,侯非侯,千乘万骑上北邙。真是好狼狈,好有意思。你说什么时候,才会有人让这副景象从这儿挪到梁家?去,买两挂鞭,一挂在张四老爷出城门的时候放,一挂在那张小姐在教坊司挂牌接客的那天放,好好的替我给他家刀刀喜气。还有去库房把安鹤送我的那堆破烂玩意,洗洗干净挑几个好看的送给世子妃做贺礼,恭贺恭贺张家断臂保身的明智之举。话记得说好听些。”
蠢得要死的芸芽才会觉得我梁盼安可怜又可爱,觉得梁盼安多无助多委屈。觉得我被困在沉闷的华松堂里孤单长大,觉得梁家的人对不起我,觉得我多委屈。管事嬷嬷当年打她的那一巴掌还是打轻了,我们这样的人的人生本来就是这么长大的 ,我跟那些小姐们其实也没什么太大不同。墨兰梁晗爱不爱我不重要,看不看的见我也不重要,梁家看得见我才重要,我优渥而体面的活着才重要。如果我不是遗传了墨兰和梁晗这对夫妻凉薄又劣质的基因,有了无法割舍掉的贪欲之心的话,我日子应该过得还要畅快很多,毕竟墨兰梁晗和祖母只是看不见梁盼安这个人又不是看不见梁七小姐。芸芽后半封信里歪七扭八所写的心疼我所遭受的委屈,在世家高门女子里不过是常态而已。
毕竟没有一个贵女的书架上会是那些教人大逆不道的禁书和那些本该男人读的书,更何况梁惊春那疯子作死做的那票大的的确把梁家的所有人吓得不轻。果然要最好不要招惹脑子特别好的疯子,否则像梁家三房那样被坑到四五年都没爬起来都不值得。梁家那时候是真怕和梁惊春待了几年的我也学到了她的手段算计,那样他们还怎么把我顺利的当成礼物待价而沽的给永昌伯爵府的累世富贵添火加柴。所以那些书被烧掉的时候,芸芽以为我有多伤心我倒是不至于,我那时的眼泪只不过是被火熏出来的。我没有梁惊春的脑子也不像她那么疯所以那些书读或不读对我而言着实意义不大。
傻芸芽心疼的我被他们驯化的那四年时光,不过是我过往或者是所有女儿家一生都在经历的事情而已,看起来恐怖也只不过是梁家被吓到了所以要对我快速矫正而已。
口头的贬低:我不如梁惊春,姑娘不比少爷,我的父亲兄长是天是太阳,我是地是衬托男人光芒的尘埃…不过是我们这些女儿家一辈子都在听到的东西,男子生来尊贵女人注定低贱。
淡化我的存在,不过是梁盼安一生里每时每刻都在经历的事,也是那些和我一样的高门贵女,市井女子一生都在经历的事情。我们的存在只不过是给家族增添荣耀的点缀,我们的价值除去给夫君生儿育女操持家业之外毫无价值,我们的一生都是父兄丈夫荣耀或暗淡人生里不值一提的尘埃。
禁足,被那些老婆子用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格尺衡量着言行举止,不过是我们一生里所笔洗修习的课程而已。高门贵女自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去父兄不见外男,除去闺阁和将来夫家的院子,夫人们交际的聚会可以走动外其余的地方都是不能不该踏足的。小芸芽你的不平不过是因为那个疯子带着你我走出过这所四四方方的宅子而已。小芸芽,可是那个疯子只是个例而已,因为她疯了,因为那对夫妻对她的歉疚她才能走出去。可是我没有疯,也没有那对夫妻的愧疚,所以这些不过是我的常态。
事实上,芸芽,我并没有如你信里所写的那样痛苦啊。这套规则本就是身为女子的我,身做梁七小姐的我所应该经历的一切,梁惊春在的那几年里不过是一个无伤大局的例外而已,疯子走了,我也该回归“正常”了。我对这套规则适应得很好,禁足,责打,昏暗的佛堂其实没什么的,我的人生就该如此的。只是芸芽如果那年的佛堂里你没有翻窗进来塞给我馒头的话,我会更适应的,我会更…。
芸芽,你说你那时候为什么冒着被赶出梁家被发落的下场,也要翻到佛堂里给我递馒头,也要悄悄的躲在下人堆里冲我笑,也要才挨过巴掌后脚就无视嬷嬷的告诫悄悄夸我呢。明明怕死了梁惊春,却还敢从狗洞爬进她的院子里,在顶着乱葬岗样的阴冷夜色里从那落灰的书房偷来写满字的竹简。
“小姐,这是…这是三小姐走之前留给你的书,被我好好藏着呢。三小姐说…说这是…这是…《李杜诗集》”
“姐姐给我的?”
梁盼安拿着那本有些卷边的书,视线看似落在竹简上,实则每一寸都落在脸上沾了灰尘的芸芽和那身裙摆全是草芥沫子和湿泥的灰褐裙摆上。
“…”
梁盼安第一次会觉得那本《魂灵困厄》有这么重,也是第一次觉得昏黄烛火里一脸土灰头上野草的芸芽生的如此好看。
恍如观世音,梁盼安捻着丝帕小心翼翼擦拭着芸芽脸上碍眼的尘灰,垂眸低眼如是想着。恍如观世音,撩拨我心弦。菩萨垂怜送你渡我,我却贪欲爱色要渎你了。小芸芽,同我一起堕入阿鼻狱,受无欲爱恨苦,不得解脱吧。
小菩萨,渡我吧。小芸芽,爱我吧。
我后来无数次的感谢又无数次的懊悔,如果世界能够流转回溯,我会阻止芸芽从那个疯子的书房里拿走她的手记,又会帮忙让那个疯子的手记被她拿走。
梁惊春疯疯癫癫的札记里抛开那些语序混乱的疯话外记载的都是让人一眼觉得污秽不堪二眼奉为珍宝的东西。梁惊春疯疯癫癫的札记里记载的是如何操纵人心,世上唯人心最难琢磨,可梁惊春疯子的世界每一刻都在琢磨人心。她不信人,刻薄人,所以她最了解人。
她的札记里记载来世界人如何被驯化,记载如何把人变成心甘情愿的狗,把女人变成心甘情愿的牌坊,如何把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变成天经地义的真理。所以我把那些东西用来让芸芽变成“爱”梁盼安的芸芽,正如他们把我变成心甘情愿为梁家牺牲铺路做礼物送人的梁七小姐一样。
我不如她,所以我得学习她。可梁惊春疯疯癫癫的连谈情说爱都伴随着血腥和暴力,很显然她不是我的学习对象呢。那我只好在梁家的人里找着可供我学习的完美范本,不用花多少力气我就找到了。感谢梁晗的好色,感谢盛墨兰当年装腔作势的态度传遍京城,我在这对般配夫妻身上找到了如何让芸芽爱我的方式。示弱扮惨装可怜,没道理男人爱的做派芸芽不爱不是吗?
一副温柔无辜的皮囊,一双微红的眼眶,掐着嗓子轻颤的撒娇,故作出的寂寥。再加上被梁惊春札记里所点出的他们控制我做傀儡的方法,那些东西操纵一个我操纵世界所有女子都如此轻易,没道理操纵不了一个芸芽。
示弱,贬低,甜头,扭曲,我多轻易就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懵懂的爱意。那些年和芸芽在一起的每一刻里我都知道那些懵懂的爱意来得扭曲又不正,可是每一刻我都不想放手。
三清观的三尊,护国寺的佛祖,在那些年里不知听过了我多少次虔诚的忏悔和毫不悔改的愿望。
“菩萨在上,信女自知犯此罪该入阿鼻狱,受苦火梵身”
“菩萨在上,我愿堕阿鼻狱,受灼身火,只求此情不断。”
芸芽一直以为那些年的大殿里我虔诚叩求的是祖母安乐,父母平安,子妹和睦。可是只有不会说话的菩萨和我知道,我求的东西都是佛祖神仙最为鄙夷唾弃的色欲之恋,贪求情爱不肯回头的妄念。
从芸芽捧着那策书站在我面前的那个夜晚,我就知道我从此以后就是叩求再多菩萨也不会有神佛保佑了。我和我所爱慕的人,从确定爱意的那一刻起就为神佛唾弃,世人鄙夷。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止云泥之别的家世,还有阴阳天理的鸿沟。
我的爱人浑然无知我诱使她踏入的是一条怎样的不归路,她只知道我握着她的笔写在宣纸上的娟秀诗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我与你星夜相逢,自当胜人间好景无数
梁家的每一个人都说我不如梁惊春,我握着芸芽的手在书房里写下那些隐晦只有半句的诗句时也是如此想着的。
梁惊春的笔,一笔笔写的落的要么是治人良方,要么是杀人的催命薄。我拿着笔,一笔笔落下只为的是同我的爱人缠绵相思。我不让芸芽识字,只有这样我才能把隐晦的爱直白的呈现在她面前,我才能把她关在我稀少可怜的爱铸成的粗糙笼子里,我才能留住她。
我不如梁惊春大度或者善良,我小气自私又恶毒。荒草口里疯子的梁惊春平生也会心软要放开张竹溪不舍得把他拉入名为梁惊春的泥泞深渊里,放他去娶一个正常的女人,去正常的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富贵万年。梁惊春都曾后悔把张竹溪好好的人生拉入她的地狱,我却没有一刻后悔诱骗懵懂的芸芽爱上卑劣的我。
她什么都有了才会大度,我什么都没有所以自然要小气。
梁惊春遗传的是那对夫妻的优秀基因,我遗传的大概全是他们的卑劣肮脏,所以也难怪他俩很多时候都不想见到我。
我是盛墨兰日复一日被萦绕缠心的被抛弃的恐惧,我是梁晗纨绔的外表下无能狂怒的恐惧,我是梁晗和盛墨兰万事想两全的贪欲,我是这对卑劣夫妻无时无刻不想抛弃的自己。
我不聪慧,不漂亮,不讨喜,不活泼,我不大度,不慈悲,不恶毒到家,不虚伪又不诚实,我贪心又无知,我傲慢又浅薄,我一无所有又故作高傲,我不被看见又被人看见,我如此庸俗懦弱肤浅恶毒。这样的我,让我懦弱,让我无能,让我痛苦,让我愚钝。
所以直到那封歪歪扭扭的信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都没有办法怨恨让我和她分离,让她孤零零死在凉州尸骨化成灰的,我的祖母。我多想恨她,我又多不能恨她。我被她从鬼门关里抱回来精心养大,纵使犯下了那样的罪也被她宽恕,责骂之后一把年纪也在抛下脸面为我奔走找一桩合格的婚姻,把自己身边的嬷嬷全数派到了我的身边。我被塞进花轿之前的那个夜晚,我看见了她冷硬脸上那双锐利眼睛里浑浊的泪痕。我的祖母从来都是挺直脊背的,可自那混乱的一日之后她的腰背就再没有挺直过。
“安儿,你从今后改了吧。杜俞是个很好的儿郎,他才是你的归宿。”
我啊真的在嫁给杜俞的每一日都在唾弃自己怎么这么贱,怎么就那样舍不得,怎么就不能学梁惊春替自己争上一回,怎么就不能替我的陨落的太阳报仇。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舍弃掉那个银白佝偻的老太太。华松堂的那些年里无论掺杂了多少的利用,但我的祖母终究是给予了我名为亲人的温暖。
芸芽眼里的那些苛责冷淡,梁惊春眼里的训狗手段,其实都不过是她们不懂而已。对于一辈子高门贵女的我的祖母吴大娘子来说,她给我的已是她眼里的最好了,她的一辈子就是这样冷淡的算计,古板的规矩,一点点的顺利度过的。她年少时性子烈,受了祖父和太祖母不知多少的磋磨暗亏,所以她才要磨平我的脾气,自家磋磨总好过来日受别家磋磨。我的母亲才情横溢却从未用到正道搞得声名狼藉,我的姐姐才华出众却性格古怪疯癫,她从前的闺中见过的秦家大小姐同样才情过人却不得善终,宫宴上曾见过的静安皇后华服珠翠坐在太祖身边却也是郁郁寡欢的死寂…她见过了太多诗情才华横溢的女子不得世俗善终顺遂的结局,所以才生怕我也变成她们不得善终郁郁寡欢蹉跎世间。
她若不是真心为我好,而是为了梁家才如此,如果没有那些真心,我大概会更容易舍弃她给我的,亲情的束缚枷锁。如果我和梁惊春一样拥有那么多的爱意,也许我会更容易舍弃她给我的感情。正因为我什么都没有,除去芸芽和她以外,我什么都没有,我才会如此痛苦的挣扎到了现在。
但是我很快就不用在那么痛苦的挣扎了,死亡的阴翳面前,无论是什么人给予的感情牵绊都空洞脆弱到不值一提。
我看着杜俞扔下的单薄的信纸在橙黄的烛火里摇曳,白色的烟雾里我似乎又看见了让我无法割舍的长久贪求的那道青绿藕粉的倩影。
梁家的女儿从来时到故去,骨子里一直都铭刻着那对夫妻许多缺点里的一个,贪颜色,好色徒。
梁晗盛墨兰在那扇被推到的屏风前,金明池边的马球会里看重了彼此的容色;梁荣玉和兰延不寿短暂的情深,始于桃花树下白衣兰延惊艳的转身行礼;梁惊春在药房里被张竹溪拦住呛声没喊外面跟着的打手教张竹溪规矩就是因为张竹溪的那张好皮相;我在一众小丫鬟里把芸芽挑出来也是因为我爱她并不精致却生机勃勃的脸庞,我后来爱上她也是因为那日发丝凌乱的她脆弱又唯美,野蛮又温暖。
我无法遏制我爱她的皮囊,爱她鼓鼓囊囊的胸口,爱她并不纤细却合宜的腰肢,爱她不纤细孱弱的腰胯,爱她厚厚红润光泽的唇,爱她有些粗而深黑的眉,那是和我的纤细孱弱孑然不同的美,也是和梁家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美感。梁惊春不止一次的说我的审美真是梁家最独特的存在,武将出身的梁家在多年的富贵后已经洗去了过往粗矿锋利审美转而变得文雅精致起来。梁家人的爱人在我之前都是皮肤白皙身材修长面容或清俊或温润或殊艳的长相,盛墨兰清艳又风情,兰延俊朗又温润,张竹溪殊艳又清朗,唯独芸芽丰韵又俗气。
可我就是无法遏制我对她皮相的贪欲,无法遏制住我对那种市井野蛮生命力的渴求,无法遏制她怀抱里的泥泞青草的味道,才会固执的不肯放开那双有着粗粝薄茧的手,不肯让那株野草盛开在别人的花园里招摇给予那人世间最绚丽的春色,不肯放走照耀梁盼安狭小荒芜世界的太阳,才会不肯看见同样愚蠢的杜俞。
杜俞和我的芸芽有着相似的下垂的眼睛,漆黑的眉宇,高挺的鼻骨,不算白皙的肤色。若不是我有了珠玉的芸芽,说不准我也是会为他的容色心动的。
我的那些琐碎繁复的贪心,想要鱼与熊掌兼得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愿望,终于在那时在十六岁的梁盼安身上迎来了反噬,让梁盼安直到如今躺在病床上等待无常的勾魂时刻都会如此痛苦。蠢得要死的梁盼安以为自己能完美的把握好两幅皮囊,一副叫做木偶傀儡的梁七小姐,一副叫做梁盼安的俗人皮囊 ,结果在梁图南的言语里,在那副红豆图前,在华松堂的血里,一败涂地,鱼与熊掌尽数失去。
我高估了我的伪装天赋,忘记了梁惊春曾经语焉不详又明白的警告。我没能藏住我看向芸芽的炽热的眼睛,没能藏住在该死梁晗的那些贱种儿子碰上芸芽的手臂时把他们千刀万剐的想法,没能藏好那日芸芽自己写出来的读做长乐无极,写作我爱慕你的洒金帛纸。
所以我失去了芸芽。
在那日华松堂的血之后,我高热退后看见床榻前沉着脸眼神惶恐又坚定的梁图南,终于彻底和昔年苍白着脸靠在墙头的梁惊春对我和大姐指责的愤怒。
“那个给你下蛊的贱婢已经被祖母打死了,这是宋大夫给你开的药,你把它喝下去,就能彻底好了。还好发现的早,不然那贱婢还不知要蛊惑你犯下多大的错”
“…贱婢?错?”
梁惊春那时候的脾气还真是好,居然都只是砸了碗让我和大姐走。不像我,摔了碗捡起碎瓷片就要杀了梁图南。
“梁盼安!你疯了!”
最后如果不是盛墨兰派给梁图南的嬷嬷眼疾手快的把我抱住,我又没有力气,我估计就真的要拿着那碎瓷片杀了梁图南。
我又被盛墨兰甩了一巴掌,这次我终于坐实了她嘴里要害死姐妹的罪名。我上一次被甩巴掌的时候还很委屈很想哭,这一次我被甩巴掌却毫无感觉。
也许是那个会让我倚靠痛哭的怀抱已经不在了的缘故吧。
芸芽,我又被盛墨兰打了,好疼,特别疼,疼得我心口疼,但是再怎么疼都没有你疼吧。
我捂着心口在盛墨兰厌恶的眼神里陷入血淋的昏暗幻境,又在梁惊春悲悯的眼神里醒来。
我发现了比起这个悲悯我的梁惊春我更喜欢那个冷漠不屑我的疯子梁三。
“……”
时隔多年,梁惊春还是没能被张竹溪感化变得完全,悲悯的只是眼睛,心肠还是冷得要死。明明知道我要死,却强硬的卸了我的下巴把药灌了进去。
明明从前最恨有人阻止自己的寻死的梁惊春时隔多年却变成了她最讨厌的那种人,无时无刻不在阻止我的寻死。她从前是寻死行家,所以同样的招数对待我也很是应手。
我上花轿的时候那副让我手脚无力的药就是她配出给我灌下的,后来强留我杜家活着的药也是她送来的。
彼时要往和张竹溪凉州去的梁惊春,在离京三百里的时候有策马倒回,干净利落的翻了杜家的墙头,把一朵假的杜鹃绢花和一瓶药塞进了我手里。
“我欠华松堂的老太婆一个人情,所以满足了她的愿望把你好好看着不让你死送进了杜家的花轿,要你和那蠢货琴瑟和鸣早生贵子。我当年欠你一个人情,所以我从乱葬岗里扒拉出了一个俗里俗气的丫头现在勉强算是能喘气。你呢从前要做圣人,后来虽然抽风到现在,但是谁保证你之后会恢复“正常”然后后悔。不过如果你不后悔,我呢在江南有所宅子,那个俗气的丫头会被我扔到那里给我打工还药钱,你如果想好了要帮她一起还钱到时候就写信给我然后把这药吃了。杜家不能和离,梁家也不会容许你和离,但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变态到要把一个“死人”继续放在杜二夫人的位置上。”
我那时想了很多,拿着那个药瓶,把它揣在身上,放在枕下。如梁惊春所言,我是个好懦弱的人,在长久的时光里开始被杜俞被祖母被不在尖锐的墨兰梁晗被世俗的安宁遮住眼睛,被梦魇里那些沉塘或烧死的女子被华松堂一地的血给怔住了心神。
要不算了吧,放芸芽走,放她去过她曾想要的还没被我驯化前她想要的正常,我给不了她孩子给不了她名分给不了她的安宁。
可是我不想算了,我舍不得她,舍不得松手,她那么脆弱离开我要怎么活呢?干脆等着风波过去几年以后我把她从那儿接回来,像怜香伴里唱的一样,这一次我会藏好她。
我纠结了好久,纠结到梁惊春再一次红衣踏马出京城赴凉州,纠结到梁惊春寄来书信说那朵杜鹃和他们一起去了黄沙荒芜的凉州,纠结到我在护国寺看见大姐姐虔诚的叩拜菩萨,纠结到京里兰家办起丧事大姐姐没了孩子,纠结到张竹溪的死讯和梁惊春失踪的消息一起传来。纠结到我在菩萨面前请香求愿的时候听到悠长寂寥的钟声撞响空旷寂寥的山谷,禅音的空旷里我的心突然开始搅疼,我在那疼痛里晕厥,再度醒来的时候得知两个消息。
我怀孕了然后流产了,我的红艳俗气的杜鹃花散落在凉州的黄土里和风烟一起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那日梁家人难得整齐的上香原来得到的是这样的结局,这是菩萨给梁家开的玩笑吗?
梁惊春在那个玩笑里,带着张竹溪的骨灰,走遍了过往山水然后再汴京里再度住下,开着医馆赎罪或者…凑合的活着。我的大姐姐在那个玩笑里失去了孩子然后打死了一个妾室带着李衡重新去了地方,这次李衡和她去的是瘴气弥漫的岭南。我呢,在那个玩笑里顿悟了菩萨给我的路途,然后毫不犹豫的走上了另一条路。
我这辈子得到的东西很少,所以我决不允许它们如流沙逝去。芸芽歪斜的书信末尾写了她爱我,不是我哄骗来的爱,而是在苦难里在沙土里她真切明白了她爱我。
她知道了我困住她的笼子外面的色彩,见过了外面很多比我好的人,知道了那些诗词的意思,知道了我的卑劣,她仍旧爱我。不是可怜我爱我,而是因为爱我才可怜我。
我的爱得到了回应。
如果不是两情相悦的爱我还能劝说自己放手或者劝说自己停止这卑劣怯懦的爱。可是她爱我,是两情相悦的爱那我就绝不会放手。
梁盼安小气又恶毒,自私又贪心,所以我绝不会放任我的心上人在黄泉路上喝掉孟婆汤然后再去爱上别人。我下十八层地狱,烈火焚身也要去找到她,然后让她和我一起去投胎转世。
我功德确实浅薄得可怜,但是不妨事,我那倒霉的二姐有很多功德,她欠我有债,所以我借一点点来暂用。
至于杜俞…我辜负他,可是我不打算偿还他,就算他倒霉吧,竟然会喜欢梁家的女儿,喜欢梁家人。
梁家人凉薄狠心薄幸的名声京中谁人不知,梁家人的心被权利荣耀名利或者其他别的东西塞满了大半,能留给感情的空位也就这么点,这么点的心房只够装得下一个人,只能有一个人的位置。老天不开眼给了梁晗盛墨兰两夫妻好皮相给了身做他们女儿的我们这么好的相貌,又给了这么薄情的心,所以注定了除却那个人之外其余的人都只能是被辜负的过客。
如梁晗辜负万春柯,梁荣玉辜负李衡,梁惊春辜负安鹤,我辜负杜俞一样。元稹诗句的除却巫山不是云,在我们这一家子的眼里该换成除却斯人非人也。
世人庸碌又无聊,除了小古板,其他人在我眼里和阿猫阿狗没有什么区别。借用梁惊春彼时的话,正好形容梁家所有人的爱情。
所以我毫不犹豫的辜负杜俞,连下辈子也是哄他玩玩的东西。我真是和梁晗如出一辙的人渣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