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潮水涌动,淹没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巨大的惶恐侵占着自己的身体,正不顾一切的将她拖向深渊。
在名为意识的汪洋中下坠,拒绝去感受疯涌的情感,直到最后,所有色彩终归于黑。
现在,自己究竟身处何处?是否有人曾听到自己的求救?自己又为何在此?
亟需解答的问题远超负荷,而她深深沉浸在混沌之中,如同一条频死的鱼。
又是这样。
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艰难地,拼命滑动起四肢———如果它们还存在的话,强迫自己翻过身。粘稠冰冷的黑暗将她吞噬,而远方一点刺目的白色在无限放大。蓦地,眼前的画面开始土崩瓦解,像蛋壳般一片片剥落,留给自己的,只有七零八落的碎片,有如血泊中惨不忍睹的碎肉。
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阴暗腐败,散发着霉味的小木屋。有着高大身形的怪物正提起烧红的开水壶,向自己一步,一步的走来。它的面部已经消失,无法窥探到任何可以被称作是“喜”或“悲”的感情,不是五官的丢失,亦非表情的残缺,只是单纯的“不存在”,正如无止境的悲哀,什么都能催生出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再一次蜂拥而至,不用看也知道,烙铁嵌进了皮肤,正与贯穿了耳膜的怒吼声一同蚕食着她最后一丁点卑微的求生意识,最终化在边际,融成了黏糊糊的胶状物。
周身一切开始扭曲,回旋,短暂的嗡鸣过后,自己站在了人类基地冰冷又苍白的聚光灯下。她转身四顾,无数凌厉的目光在审视自己,纵使相隔甚远,也仍能听到那清晰的窃窃私语。
“听说这混血杂种好像是因为弑父进了监狱,撞上狗屎运才跑来当将军……”
“不是上面的没搞错吧,让这蹲大牢的来任职啊……”
“一天到晚一句话都不说,跟死人似的……”
………
这太荒唐了。
恶意,无处不在的恶意,或简单粗暴,或复杂巧妙,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唯一相同的是都总能轻而易举的置人于死地。
而人们正是怀揣着恶意而生的。
土地愈发单薄,终于再也无法承受这沉甸甸的哀痛,与穹顶一同塌陷。
她又重新落回了沉寂的黑暗,坠落中环绕在周围的,是无数次在心中早已拟好了草稿却永远半途熄火的嘶吼。
“凭什么啊?!!”
没有回答。
沉默的海水倒灌进口鼻,裹挟着尖锐的玻璃渣划开喉管,她在不甘与愤怒中瞥见那些或明或暗的泡沫挣扎着想要爬出水面,却又不得已在浪涛的威逼下哀嚎着迸裂。而自己就和那些泡沫的空隙中渺小到可怜的空气一样,被毫无怜悯之心的水压扭曲成各种奇怪的形状,除了乖乖遵循既定的命运外,别无他选。
失声,进而无言。
好吧,这一次,她连呼喊的权利也没能抓住。
“Corin”
那是一道清凌凌的女声,夹杂着少女独有的美好与清甜,点亮了黑暗中的第一束光。
……是谁?
“Corin姐!”
手在胡乱拍打,被重燃起的希望驱使着寻找救命稻草,然而令她感到惊诧以至于不敢相信的是,一双手抓住了她,伴随着更加清亮动听的呼唤,将她彻底拉出了黑暗。
Vivian“在发什么呆呢,来吹蜡烛吧!”
小小的花园里,三个熟悉的身影和自己手牵着手簇拥起一桌亮丽的糕点,现在的阳光非常好,耀眼到有些恍若隔世,在面前三人的眼中凝聚起星星点点的光亮。
呼吸是通畅的,视野不再阻塞。明明刚刚还在百般警告自己不能对角落里伺机而行随时都有可能将她吞噬的黑暗掉以轻心,可下一秒,泪腺就被更为巨大的激动和委屈催促着开始膨胀,将眼泪推向眼角。
Vivian“生日快乐Corin姐!以后值得庆祝的日子都要一起过,约好了哦?”
Baron“生日快乐,战场上要记得互相照应啊。”
Arlene“快尝尝我做的杯糕吧,再不吃都放凉了”
谢谢你们……谢谢……
相识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四人彼此间便情同手足。
他们一起笑,一起闹,会抓住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一起扎进只有他们四人知道的小花园(其实那只是一处废弃了很久的公园,附近曾发生过一起事故至使运送花种的工作人员将种子遗留在此,才有机会长出各类鲜花),从闲谈八卦聊到战术策略,从人生理想聊到训练琐事,“假期”(Andrew不在趁机溜进来罢了)时也会一起吃下午茶。刚开始,她还在对这份友情的真实与否感到怀疑和惧怕,然而不出三天,自己就在大家澎湃的热情中败下阵来。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归宿,而非活在他人的阴影之下。每天都是如此,每天都值得期待。
哪怕曾经她有多么抗拒与Cloris同职,甚至如同痛恨Cloris一般痛恨着成为“将军”,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这样强烈的厌恶已经随着环境的转变和迟来的温暖而被宣告过时了。她甘愿拿起武器,踏上沙场,却不再是为了成为“替代品”,而是为了身后真正给予过自己希望的人。
朋友,朋友。
她在心中轻轻地默念,小心翼翼地将这自己未曾感受过的温暖捧在手心,也学着普通人的模样去理解它们的释义,发誓要守护如此美好的现状。
也许自己的未来就应该会是这副样子了,她想。她心满意足地眯起双眼直视白日,丝毫不在意视野里正在被烧灼出怎样令人不适的亮色噪点。
黄金般艳丽而炫目的光芒在天空中绽放,伴随着同伴们逐渐模糊的说笑声,掀开了时间与空间的裂隙,花草,楼房,美味的糕点,铁面无私的阳光,所有事物全部都化为了齑粉消散在空气中,唯有她一人,在夹缝中岿然不动。
有着淡紫色及腰长发的少女向自己伸出了手,眼角弯起恬静可爱的弧度,在微风中带着笑意呼唤自己。
人族出身的Arlene是四人中最小的实习者,与Vivian和Baron的热情所相反,她总是安静且细心,明明比自己还要矮上半个头,却常常像个大姐姐一般照顾爱忘东西的Vivian和总会嘴馋的Baron。每当Baron捂着肚子哀嚎自己又饿了的时候,Arlene就会熟练的从随身携带的小挎包里摸出自制的零食投喂给大家,有时是撒满糖霜松软可口的奶油毛毛虫面包,有时是抹茶甘纳许和巧克力碎揉在一起的马卡龙小圆饼,令仓鼠一样将嘴巴塞到爆满的Baron直呼过瘾,扬言Arlene应该去当皇家级厨师而非在战场上摸爬滚打。
也许正因为性格相投,在Andrew将Arlene任命为自己的指导员的推波助澜下,两人的感情急剧升温,使Arlene一跃成为了自己17年黯淡的人生中第一个最珍视的人。
格斯顿的军队成员在总部的住处是几幢很普通的四人间宿舍楼,雪亮的白漆在此处遍布橙红的色调中令人无端感到清爽和舒适。Arlene所在的房间窗户正对总部东侧,踮起脚向下张望,第一眼就是那隐蔽在楼房夹角中的小花园,而Corin恰巧就住在她的上层。
她们时常腻在一起,每天早上起床号响过后出宿舍门的第一件事永远都是在楼梯口等待对方,然后一同洗漱,一同训练,一同打饭,最后熄灯时在楼梯口恋恋不舍的告别。哪怕没有交流,只是安静的走在一起,两人也从不因无言而感到尴尬,如同与生俱来的默契,令两人都不必拘泥于相互磨合的束缚。
“加油,再试一次”
“一定可以的,我相信你”
Arlene总是这么说。
不同于热烈奔放的誓言和激励,她的鼓励与支持温暖而平静,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魔力,一次次地将自己从急躁和失望中拉回。比起独自一人在各类书籍晦涩难懂的文字中挖掘战斗技巧,在Arlene的陪伴和指导下,训练的负担简直不要轻松了太多。她在实力稳步增长的每一个日夜中珍惜着现有的时光并期待下一次的见面,就算在演练中因疏忽大意而受了伤,自己也依旧是幸福的。往往旧时扛着伤病在凄厉的雨夜中奔跑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当下同伴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也就因此在脑内更加鲜艳了几分,借着阳光的抚恤散出七色光辉。
Arlene“生日快乐Corin!没想到你的生日这么近,也没有准备很好的礼物……”
Arlene“但还是花了些心思的,希望你能喜欢!”
紫发少女捧起的双手手心里,安静地躺着一枚小巧的胸针。金色蒲公英花拥簇着流转有银白光辉的珍珠,悄然舒展在微微扬起波浪形花边的双层半透明薄纱之上,一条银色金属直缀被巧妙的粘在背面与搭扣的连接处,系在末端的,是一颗可爱蓬松的小小绒球。
精巧而不庸华,简单却不低廉。
呼吸停滞了一瞬,她简直欣喜若狂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莫名的阻塞感在道谢的说辞脱口而出前就已挤进喉咙,她几乎是颤抖着接过那枚胸针,随后在Arlene期待的目光中强装镇定地别在胸前,报以满足的微笑。
corin“谢谢你Arlene!这是我迄今为止收到过最好的礼物,等到你生日的时候,我也要给你做一个!”
胸针乖巧的紧贴在自己的心口处,那条直缀也在因她略微颤抖的动作而晃动。她甚至能感受到Arlene的手心在花瓣边缘残存的余温,如同一簇火苗正向内炙烤着自己,令本就躁动不安的心跳愈加剧烈。
这是一枚相当适合Corin的胸针,耀眼的金点缀在她素洁的一袭白衣间迸发熠熠光辉,逼退了那苍白的身影旁始终萦绕着的病态的单调,在此后的无数个白昼里,往往身形的轮廓还未清晰,而那抹金就先一步跃进了人们的视野,仿佛这花也正是为她而生。
翩翩银发迎风高昂,在空中划开数道曼妙的曲线。两个少女欢笑着相拥,其中一人橙色的眼眸中,饱含截下永恒后璀璨的光亮。
终于可以打破圜局了。
……
“Corin…Corin!”
尖锐的哨声刺破了美好的景象,她被拉扯着,意识在朦胧中逐渐清醒,过后几秒才想起,自己正处在为驻守边界搭建起的临时住所。
原来是梦啊。
“迷雾向总部东部发动突袭,做好应战准备!”
没有时间耽搁太久,Corin在匆忙与急促中收拾好武器,然而脑海中不断闪回着的依旧是梦境的残片。
实话来说,关于深海和过去的梦魇其实频频造访,困扰了Corin多年。她也早已习惯在夜深人静的凌晨带着一身粘腻的冷汗从恐惧中惊醒,然后再次枕着疲惫入眠亦或是挨到天亮也没能睡着。但从未有过,继那恐怖的情景沉没后,随着绝望的色彩一点点褪去,居然在今天,连梦境也变得鲜艳起来。
她回忆着梦中真实发生过的现实,与其他人一同等待战斗的到来。金色胸针沐浴着倾泻而下的月光,向自己传来的只有信心,没有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