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绯樱》
到底是有多思念走了快十年的女儿,才能让一位父亲直到现在仍把孩子生前住过的房间保持得几乎和她活着时一模一样。
没关严实的三门柜、梳妆台上撇着的草莓发圈、床上歪坐着的掉了一只眼睛的通体粉白的玩具兔……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偏房间随手一抹都找不到一丝污垢。
谁叫人一来这地儿就像钻进桃子里,几乎哪哪儿都是少女系的粉,灰都舍不得安家。
粉色,最浪漫、最明媚、最甜美,这是大多小姑娘都无法抗拒的色彩。
但能像门佐绯樱般从壁纸到天花板都铺设成盈盈的浅粉色,家具和摆设也是接近粉色的暖色系,连地砖都是莲红色的大理石……世上应该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爱粉色的女孩,她是为粉色而生的精灵。
不少花儿因与生俱来的粉色而赋予这种颜色芬芳馥郁的气息,随之而来的也是花期苦短的不祥与哀婉。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樱花,红颜薄命的代名词。
正如爱极了粉色的门佐绯樱,门佐海老藏唯一的女儿,同她那位亦如樱花似的母亲花月一样,在非常年轻的岁数就因生育而亡,命更短,十七岁。
出生之日就失去母亲的孩子很难过一个快乐的生日,活了多少岁,母亲就走了多少年。作为计量花月过世时间的绯樱在十七岁那年也因相同的理由走了。
从那以后,绯樱留下的纱罗妲就是新的计量,加上绯樱的十七岁又是她外祖母的计量……
“我到现在都记得绯樱在得知花月因生她而去世前最爱过生日啦,因为过生日就能吃上大蛋糕,还能得到礼物。那丫头更可爱得说希望天天都能过生日,我捏了下她肉嘟嘟的小脸,说过一岁就老一岁,你巴不得变成掉光牙的老太太啊,这才吓住口无遮拦的她。”
回忆起这个亲自带大的小侄女,门佐千代对她早逝的痛心一点儿不比海老藏少。她轻笑着拎走快夺眶而出的泪,那不该是一个砂隐忍者瑟缩在眼里的懦弱。
同样的,作为绯樱的姑姑,千代也不愿以眼泪打湿她轮回的道路。因为那孩子从小就是个乐呵呵的小姑娘,他们的绯樱酱最爱笑啦。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浸泡在爱里甜蜜地长大的女孩子,有着水蜜桃的模样和心灵,咬一口都是满嘴的甜味儿,却把全部心酸的眼泪给了一个错误的男人,也把永远的悲伤留给他们这些苟活至今的长辈们……
寒绯樱兮悬枣林
有缘无分听天命
望君放手兮遇知音
一首千代都能读出拒绝意味的和歌以优美的毛笔印刷体锁在纸上,也给这个一片粉色的世界上了把锁。温柔的是笔体,残忍的是内容,倔强的是人。
千代搞不懂弟弟海老藏至今都没把那幅套住绯樱一生的破字儿丢了的原因是什么?难道是念及那个混蛋作者好歹是纱罗妲的亲生父亲?照这么说的话,海老藏不等于认了这段孽缘,认了那个什么王八蛋女婿?
不多言以防海老藏真的被自己一激扔了那个短命鬼留在绯樱房里快十年的遗物,目光寻上一进屋同样被那首和歌攫走注意力的弟弟,千代轻拍了下他单薄挺拔的背,感慨这小子活到老腰杆仍笔直如松。
“常说儿随母,女随父。可绯樱随了花月,要纱罗妲也随了绯樱就好了……”那么,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恨她吧。
未尽的话若燃烧完却未消散完的烟雾,鬼魅似的缠绕着海老藏慢慢移向床沿的脚步。床单及被罩是绣了白樱花的妃色绸缎,还保持着被子被掀开一角的样子,仿佛这里的主人只是暂时出去吃个饭或喝口水,很快就回来的样子。
这是门佐绯樱留给家里最后的痕迹,她当年扶着肚子掀开被子被暗部带走分娩后就再没回来。
她因生纱罗妲而死……
“姐姐,那种一出生就害死绯樱的野种,根本不配当她的女儿,更不必说是我的什么外孙女……呵,我从来都没有什么外孙……”
海老藏素来温润的声音极轻极淡,似一把缓缓削去家禽血肉的剔骨刀,听得千代心惊肉跳,忙打住:“不要这样!纱罗妲是无辜的!”
“她哪里无辜了?”海老藏猛地回头,不带犹豫的笃定像反问再风华绝代的人死了也得腐烂一样冰冷:“和她那个人渣父亲联合起来毁了我的绯樱!现在又来祸害姐姐你的孙子!蝎,门佐蝎,他是风岚和娴亚的遗孤!咱们家最后的独苗呀!”
头一回面对海老藏对纱罗妲不再掩饰的恨意,千代震惊中似看到他通红的蓝眸里闪过晶莹的泪意。
不管他的泪到底为谁而蕴,千代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总算达成,弟弟不会因血浓于水而偏袒那个外孙女。
不,纱罗妲,她只是个会像分福和尚一样迟早被送上黄泉路的守鹤人柱力罢了。她不配当他们家的后人,她配不上任何事物,甚至不配活着。
倘若出于本能质疑一种颇为扭曲的观点,那么最快捷的接受方式就是自我灌输直至刻入脑中,习惯便成自然。
这是风之国砂隐忍者村一直以来的教育宗旨,恰如“三补”再血腥残忍,但敌人的鲜血就是滋养风之国最肥美的养料,砂隐忍者同刽子手无异的举止就是对村子最热忱的忠诚……
二十五岁的北条煌从不质疑自己对砂隐忍者村的忠心,却绝对质疑他们从小被下猛劲儿硬灌进去的狠辣的行事作风。
特别是对歼灭敌人后的“三补”,他更想用一个辛辣的词形容,辱尸。
可惜他再不接受也无法根除这个病态的传统,还得纵着自己的肌肉记忆去做那种令人发指的事情。
他实在可悲砂隐对忍者的教育始终逃不掉将人扭曲为杀人机器的定律,这哪里是尚存是非观念的“尽忠”?不过是政客歪曲人性便于统治的“洗脑”。
单膝跪地弯腰低头听候调遣的姿势维持久了免不了腰酸背痛,好在北条煌在成为暗部的第一天先学会的就是这个在他看来像狗一样没骨气的蠢样儿。
因为,眼前这个身着白底镶青绿色长袍的男人就是自己这条狗务必誓死效忠的风影。
“难得你能沉下性子跪这么久,腿酸不酸?还能坚持住不?”
“您明知故问。”
“行,继续跪着。”
听着这个中年男人云淡风轻的声音,北条煌隔着面具笑出声,这对一个多年被教育得必须完美控制情绪的暗部精锐而言不是什么好习惯,他不否认自己这个暗部部长在这方面不算多么达标。
“哼,居然有脸笑出来,这么大的人了还是暗部的头领,阿煌,你不敢这样……”
“您要觉得我德不配位,我愿意让贤。对了,暗部最近不是要招新人嘛,那个门佐蝎蛮有个性的,家世和实力更没得说。”
“呵,有你这个大刺头,再来上蝎那个小刺头,我看你俩聚一起准能把暗部搅得天翻地覆!”
“您不是很欣赏那小子么?他还是‘毒仙’千代大人的孙子、‘赤砂风岚’大人的儿子、傀儡师部队的后起之秀、这次川之国讨伐战中扭转战局的小英雄。他目前是有些幼稚、冲动、易怒,毕竟还是个孩子,我当年不也是那样过来的?”
“听你的口气和那小子很投缘?难怪你胆敢公然违背我让你率暗部带回守鹤人柱力的命令。说吧,蝎给你什么好处了?”
“切,还‘好处’!我差点儿与他单挑。不是都跟您讲了,那个叫纱罗妲的小姑娘失明了,趁她困难之际再落井下石实在不厚道,况且蝎那么在乎她,我岂能硬拆散他们?!不好意思,属下做不到!”
北条煌掷出的音节步步高升,若朝天射出的箭。明知一发发冲上去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偏他有股捅破天的闯劲儿。
如今敢对三代目风影·砂瀑赤炎这样说话的晚辈中,也就只有这个他深知亏欠太多的青年了。
赤炎仰头,闷在胸口的叹息轻轻溢出游丝的轨迹,沉默须臾,双手作势欲扶起北条煌,可青年的身子坚如磐石,显然不领他的情。
“你看到守鹤……纱罗妲,是不是想起西本子相了?对,她还曾是蝎他们班的指导上忍。我知道你到现在都忘不了她,也无法释怀她的死亡。”
北条煌接下来轰然起身并丢掉白虎面具的动作皆在赤炎的意料之内,但他没想到这个怒目圆睁的青年下一秒竟拔出腰间的太刀①指着自己。
“阿煌,你想干什么?”赤炎从来都是遇强更强的性子,他脸色肃杀,向前大跨一步,像赶苍蝇般不屑地拍开北条煌手中正克制颤抖的武器。
“哼,看来你还是无法下手杀了我这位你必须尽忠的风影,也必须孝顺的……父亲。”
这个深谙人心的政客以玩味的口吻一个字一个字抽走青年膝下的骨头。北条煌踉跄着往后退却几步,咬牙收起武器。混迹社会多年,他知道有时候尊严要同膝盖一起打下必要的弯。
“三代目……求您别再提那些过去的事了……求您了!!!”
剥开面具等于返璞归真为一个普通人,露出的是一张总让赤炎想起自己年轻时的脸孔。一样的俊朗、一样的英挺、一样的坚毅……也一样迷失于对一个女子求而不得的胧月夜中。
赤炎摇头,把心底的叹声硬削成一片片的透明,背对着仍能感受到祈求的目光对自己紧追不放的青年:“那你也得答应我,别没出息地为了个女人自毁前程。天快亮了,你该继续执行抓捕守鹤人柱力的任务了,去吧。”
……
等到天亮透了,他还能再骗下去么?黑夜再漫长也有歇息的时候,却唯独对她穷追不舍。
一夜未睡对忍者不算什么,困得睁不开眼很正常。但此时的门佐蝎连困顿的心情都没有,因为躺在怀里的女孩翻了好几个身,长长的眼睫毛在蝶动,她快醒了。
“蝎……天怎么还没亮?这么久了电还没来?”纱罗妲迷糊中的呢喃轻轻地击溃蝎最后的希望,昨晚他想尽办法也找不出她突然失明的原因,他真的瞒不下去了。
“纱罗妲……再等等,好不好?”
蝎的语无伦次逐渐揭开那层笼罩在女孩心头的疑惑,那是再难止血伤口的创可贴,他努力维系到黎明的谎言就是一张没用的创可贴。
因为,命运给她的创口太大了。
“门佐蝎,告诉我实话。”
这次,纱罗妲连细软的头发丝儿都黏在恍若停止流动的空气里,成了空气熬出来的红血丝儿。近在咫尺的蝎能感受到她平静下的惊涛骇浪。
不敢对上她依旧失焦的蓝眸,因为越来越浓郁的晨光已攻破窗帘,把阳光的暴雨泼在她奶白色的脸上,她被浇得透透的。光是有温度的,她却是看不见的。
“我知道,我真的,瞎了。”她浅浅一笑,小手摸索着攥紧床单,以不甘咬住这方看不见的柔软。
在砂锢时,一点儿光都摸不着;好不容易出来了,光却刺瞎了她的眼睛。原来她不单是与光无缘,她是普照大地的光都避之不及的污秽啊。
【注释】
①太刀:日本刀的一种,镰仓时代之后的刀,是对武士腰间佩戴的两把刀中较长一把的称呼,长度大概从二尺(约六十厘米)到三尺(约九十厘米),江户时代以二尺三寸为标准,盛行于平安时代至室町时代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