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星

　　赵妩锦死了。

　　死的时候刚过完三十诞辰。

　　在她闭上眼睛，跟这个波谲诡诈的世界告别的那一刻，她用最后的一丝清醒，简略回顾了一下自己三十年的人生。

　　原来早在她人生开始的时刻，上天就同她开起了笑话，给了她尊贵出身，又轻巧的收了回去。

　　在她出生那天，先帝最后一位亲生儿子离奇暴毙，钦天监批她为“克敌克亲克友的妖星”，她伪善的郡王父亲立刻将她逐出宗室族谱，赶出京城。

　　即便对她那位“忠孝至极”的父王来说，先帝唯一的亲儿子去世，他这个宗室元老们最属意的嗣子人选，获得了荣登大宝之位的机会。只要先帝的妃嫔们不再诞下男婴。

　　只是对赵妩锦来说，这无疑是个悲剧。

　　不过如果悲剧到此为止，她想，她可以不怨。毕竟让一个街头乞儿，去幻想王公贵胄们的生活，实在欺人太甚。而不曾拥有，得知失去也不会那么痛苦。

　　于是，上天难得吝啬的施舍了她片刻光明。

　　昔日批她为“妖星”的钦天监被判死刑，临死前他当着汴京百姓的面，将负责监斩的太子殿下，也就是她那位如愿被过继给先帝的郡王爹爹，批判得体无完肤。具体骂了什么赵妩锦不得而知。她只知道这位钦天监死后没多久，她就被太子府的人接走回京城了。

　　后面的故事又臭又长，无外乎是一位小乞儿，在外界的多方干扰下，不得不将自己磨砺成耀眼的明珠，只因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墙里，有价值的生命才能够存活得久些。

　　不过，哪怕父亲假仁假义，母亲偏心养女，兄长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她还是在那位她名义上的长辈，容王殿下的教导与陪伴下，偶尔的感到快乐。

　　只是上天让她到人世间走一遭，注定不是为让她享受幸福的。

　　不管她如何坚定的信奉着她的授业恩师，容王殿下教导她的人生信条，又有多少次亲口对着她的敌人说出“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这几个字……

　　她还是不曾预料到在她终于熬死了自己短命的父皇，认为人生再无遗憾的时候，她那位野心勃勃的胞兄，登基后亲自颁布的第一道圣旨，居然是逼她去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舒国大长公主赵氏德才兼备，贤惠贞忠，一生辛劳只为江山社稷，无怨无悔，一片赤诚，临终前仍不忘为朝堂举贤纳士，念其在天有灵，今破例着命驸马都尉姬央任左卫将军，即刻上任……”

　　瞧瞧这该死的圣旨！

　　她明明还活着！却已经成为圣旨中的在天之灵！

　　赵妩锦下意识攥紧拳头，生平第一次，心底有了一腔怒气。

　　只是随后，她又悲哀的发现，她虽然很愤怒，却一点都不意外她那位胞兄的决定。这不只是因为她经历过无数次悲剧。而是她知道，她的皇兄好大喜功，做梦都想名垂青史，而她的驸马姬央，刚好是一位年少成名写过无数改革策论的知名才子。

　　虽然在赵妩锦看来，年轻气盛又没怎么经历过挫折的驸马，策论写的虽然不错，但实施起来难度很大。不过在她那位心智才华都不算出彩的胞兄眼中，倒也能算得上惊世之作。因此这两人，为了他们各自伟大的梦想，一拍即合，无可厚非。

　　毕竟很多人私下都认为，如果姬央不曾被选为她的驸马，原本也该是朝堂上令人瞩目的一枚新贵。赵妩锦也无法否认，如果没有“外戚不可任实职”的祖训压着，姬央还是有可能能做出些许成绩的。

　　当然，这个前提是他有滴水穿石的耐心，拿出几十年乃至下一代的努力，与天下贵族做拉锯战。否则，仅仅是她曾匆匆一眼扫过的关于税收改革的几大条例，就足以让全天下的大小贵族土地主们群起而攻之。

　　也因此，赵妩锦真心没觉得自己和姬央结婚，真有多么耽误他的前程，从而压根没能提前察觉她皇兄与姬央的密谋。而她的前半生经历，注定她与她的亲人从一开始就感情淡薄，也让她的驸马最开始对她十分嫌弃，哪怕后来亲眼目睹她的蜕变，傲气的他也不曾对她表示过任何歉意，自然也无所谓爱情。

　　换句话说，这两个她最熟悉的陌生人联手谋害她的性命，除了让她恼怒命运对她的不公，其实也没什么好气的。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臣，领旨。”

　　赵妩锦双手接过圣旨，对着皇城的方向遥遥一拜。随后麻木的从中贵人手中的托盘里，取过一杯鸩酒，准备一饮而尽。只是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那位名义上的丈夫，似乎不甘心让她这么痛快的去死。

　　赵妩锦看着攥住自己手腕的男人，疑惑的挑起眉梢看向他。却意外的发现，他竟然一错不错的盯着自己，眼神古怪，“你不怨？”

　　赵妩锦拧了拧眉，不想回答这样不知所谓的问题。可是姬央十分执着，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甚至连到她嘴边的毒酒，都被他夺了过去。

　　赵妩锦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该怨什么呢？怨你和皇兄？你们虽然是我名义上最亲的人，但其实与我之间从没情感羁绊，有的只是立场与利益。就像丛林里的野兽们，每一个都想捕猎肥美的食物，占领更大的地盘，因此相互厮杀……”

　　“如果这是种错误，那么错在谁身上呢，伟大的造物主吗？”

　　姬央愣了，他有些失神的样子，难得有点呆，赵妩锦突然觉得他这副样子有些眼熟，好像她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眼神。只是她并没有多想，反而趁机从他手中拿回了毒酒杯子。

　　也许是她赶着投胎的样子刺激到了姬央，又或者他只是顺着她的话自然而然的联想，总之在她再次举杯的那一刻，听到他问：“那如果想要你死的是皇叔呢？”

　　赵妩锦的动作僵住了，神情诡异的呆滞。不知隔了多久，她忽然露出嘲笑，甚至笑出了声，“我亲爱的左卫将军，你怎么会做这样的假设？如果他真想要我的命，我压根活不到现在，无论如何都不存在这种可能。”

　　“如果，我是说如果是真的呢？”

　　姬央十分认真的盯着她，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等我化作厉鬼，我一定好好向他讨教这个问题。”

　　随后不等姬央再废话，赵妩锦已经将毒酒喝完，却不想，扭头竟对上姬央滑稽的笑容，“蠢货！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你什么都不相信，只信他，可你怎么从来不敢奢望他来救你呢？假如他有一丁点在乎你，我和陛下又怎么敢这样逼迫你去死呢？”

　　“你放屁！”

　　“够了。”

　　赵妩锦迫不及待的反驳，却在听到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起后，彻底失去所有气力。她颤抖着身躯，却不敢回头，明明仅凭一道声音，她就能确认来人是她视为引路明灯的恩师，也是在这座波谲云诡的皇城里唯一庇护过她的男人。

　　可是他恰到好处的出现印证了姬央的话。他是将她推入今日死局的最关键人物，辩无可辩。

　　“你为什么要出现？”

　　赵妩锦再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比起死亡，她更无法接受来自这个男人冷酷又绝情的所作所为——他明知道，只要他不出现，她有一万种理由自欺欺人，可他依旧不肯让她做一丝幻想，即便她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他的狠绝与无情，简直令她恐惧！

　　明明她是他最出色的学生，她知道他的一切喜恶，通晓他所擅长的一切，又学会了他所不擅长的一切，明明应该是那样的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的左右手一般，可为什么直到现在她才肯相信，他对她从始至终不存在半点情谊？！

　　她无法置信的转过身瞪着他，却意外的看到一道本不该再出现的身影——那个代替她享受她母后十年关爱与恩宠的昔日王府养女，清河县主！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毒酒的作用下，她的意识与身体开始失衡，意识被无限放慢，而身体却开始颤抖。可她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她听着自己发颤的声音无力的咆哮，“她就是皇叔口中那位离家出走后，孤身报国的女弟子？！她没死？这儿是她的家？那我又是什么？一个用来睹物思人的可有可无的替代品？昂？！可就算是替代品，你不需要了也没必要毁掉吧！在你眼里我到底有多么招你厌恶？”

　　她发了疯一样的向他冲去，想要问个明白，可当她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护住身旁女人的时候，她的力气被彻底抽干。他明知她手无寸铁，明知她身中剧毒，他是又多在乎这个女人，又有多么不信任她？

　　接着，她终于听到他的答案，“我不讨厌你。只是妖星必须毁灭。”

　　脑海中一根不知名的弦，彻底断裂。与之一同破碎的，还有她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初恋。

　　中毒后七窍溢出的血水，混合着泪水，胡乱的在脸上交错，她的生命进入倒数，而她的双眼也染上猩红。

　　强烈的怨恨，填满胸腔。

　　她可以接受任何人的针对、质疑、甚至谋杀，唯独无法接受这个男人在她从不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时，残忍的给了她希望又亲手夺去，令她明白那些一直以来感动着她的温暖，都出自他对“克敌克亲克友的妖星”光环的利用。

　　她从未拥有却始终期盼着的真情，她一直以来相信着的“成王败寇，愿赌服输”的真理，都曾在这个男人一点一滴的蜂蜜陷阱下，被她坚定不移的奉为至高无上的瑰宝与信条，支撑着她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前行的全部，在这一刻全部被他亲手粉碎！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她无法控制的怀疑并推翻了她曾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一切。

　　仇恨的藤蔓在心中疯狂滋生，随之伴生的灭世之心在疯狂咆哮，毒药作用下的全身无力感却清晰的提醒着她这一世已经没有翻盘的可能……

　　于是，她开始无声的祷告——

　　“那些我从不曾信奉或敬畏过的神明与魔鬼们啊！如果你们真的存在，请听我说……

　　假如苍天能够开眼，我愿以双眼供奉诸天，只求永世不再被表象欺骗。

　　如若智者注定孤独，我愿永生不被世人理解，换取上苍的智慧。

　　来世，纵双目失明，纵千夫所指，我终将审判世间所有虚伪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