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暗沉,并无星光。众仙皆散,惟余天帝陛下一人站在落星潭边,对着满潭暗淡星辉独自伤神。今日是天后娘娘仙去的第二百三十七年六个月零一十三天,也是她的生辰。
润玉(天帝)“甯儿…生辰喜乐。”
自从看了玄灵斗姆元君留下的字条,他便强迫自己振作起来,用琐事来麻痹自己,却只有在玥甯生辰的这一天,他才会不加掩饰身上的疲惫,到落星潭边枯坐一整日,过后便又会恢复那个做事一丝不苟,毫无喜怒哀乐的天帝陛下。
他还记得,他们的初遇便是在这里。那时的玥甯刚刚飞升,欲前往璇玑宫报道,便碰到了刚刚下值,在落星潭里泡着尾巴的他。一眼惊鸿,此后几千年里再舍不得将眼挪开半分。
他又一次靠在潭边,幻想着往事,幻想着玥甯还在身边。他闭上了眼睛不愿睁开,他怕这一场他幻想出来的镜花水月,睁开眼去就会消散如烟,不复存在。过往的一切告诉他,只要他足够自欺欺人,那么玥甯就会永远活在他的心里,永世不灭。
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自玥甯去后,他便将自己的所有情绪都藏了起来,有的时候就连邝露都看不出来他的心情。他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再醒来时,曦和已升至半空,偶有燕雀啼叫。
他掀起眼眸,将情绪潋起,慢慢起身。
今日天界的氛围与往日不同,处处挂彩,可他想了很久,实在是想不起来近日有什么大日子。满天神佛皆是面露喜色,只有他一个人满身的疲惫,显得格格不入。
太巳“禀陛下,今日外使来报,言,火神旭凤在魔界登位,自立魔尊。又差人前往天界,送来魔界之宝流光玉壶。对于天界和魔界的关系,不知在座的诸位有何高见?”
高台之上的润玉闻言察不可闻的皱了皱眉。旭凤称尊已是小三百年前的事情了,今日太巳为何又一次重提?
酱油3“陛下,臣认为应防患于未然。魔族宵小之辈虽地小人稀,却屡屡侵犯我天界,此时献宝必定另有所图,故而不得不防。”
他起身,走下高台。
润玉(天帝)“着令三万天兵驻守两界边境,无令不必前进半分。”
酱油3“是!”
他离开了九霄云殿,去了省经阁。
省经阁中呈放着天界闻录,里面记载着天界每一次发生过的要闻。翻开来看,在最新一页上是这样写的。
——
天元二十七万九千四百七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七,火神旭凤涅槃重生。
天元二十七万九千四百七十八年二月一十二,火神旭凤在魔界登位,称魔尊。
天元二十七万九千四百七十八年二月一十七,天帝润玉昭告六界,即将迎娶天后。
如此算来,今日便应是三月十四,他与玥甯成婚的前一日。他又一次回到了过去的时间,回到了二百三十七年前的。思及此,他将天界闻录放回原处,匆匆赶回璇玑宫。
邝露“这花被仙上侍弄的真好。”
玥甯“也是陛下照顾的好,我时常忘记浇水,都是亏了陛下,每日照看着,浇水施肥,才长得这般好。”
邝露“陛下。”
邝露行礼后便默默退下,只留玥甯还在为花枝剪叶。迟迟不见润玉开口,她有些疑惑的转过身去。却见润玉双目通红,眼中含泪,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看着自己。
玥甯“陛下。”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润玉紧紧抱在怀里,可怜的剪刀一时没有拿住,掉在了地上,可润玉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只是将玥甯越来越紧的抱住。
润玉(天帝)“甯儿…”
玥甯“玉儿这是怎么了?可是锦觅又给你添了什么麻烦?”
润玉(天帝)“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
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玥甯有些懵。
玥甯“看你面色憔悴,定是好容易打了个盹却被梦魇缠身。”
她从润玉的怀抱中退出,牵起了他的手。
玥甯“甯儿是不会离开玉儿的,玉儿别怕。”
这一天下来,也不知道润玉究竟是怎么了,从没有哪日的他比今日的他更粘玥甯,就连处理天界大小事宜都把奏折搬回了七政殿,还叫玥甯在身前为他磨墨,替他分担做决定。好不容易趁着润玉小憩一会儿的功夫,她才得以出门透气。抬头便见满天繁星,竟已是亥时了。
玥甯“今日陛下是怎么了,一脸的心事重重?”
邝露“听父亲说,陛下今日早朝时还算是正常,早朝过后去了一趟省经阁,回来以后感觉整个人都和平时不太一样了,尤其是对水神仙上。听说她是在落星潭附近与陛下碰到,陛下不但直接无视了水神仙上,还甩了她一记白眼。听过往的仙侍说,那眼神就像是看见了仇人一样,着实是吓人。”
玥甯“他怎会如此…这样的行事作风不像是他的风格,又不像是夺舍…此事择日再议吧。”
邝露“邝露告退。”
追日“仙上。”
追日呈上一卷纸卷,递给玥甯。玥甯将纸展开。
——子时,花界。事关簌篱,望仙上仔细斟酌。 锦觅书。
玥甯“何时送来的?”
追日“戌时,放在璇玑宫门口。”
玥甯“倒是会找时间,怕也是害怕撞到陛下。”
她漫不经心的将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
玥甯“以后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璇玑宫。若是惹了天帝陛下休息,万死不及。”
追日“追日明白。”
她抬步欲离开,就觉右手中指的指尖一阵灼痛,抬起一看,竟破了道伤口,已经开始滴血。
追日“仙上!”
玥甯“无妨。”
她抬手示意,将纸卷团成一团,那纸团在她的手里顷刻间化为齑粉。轻轻的将手中的粉末搓下,她向反方向而行。
玥甯“陛下问起,便说我回了南幽遗境,明日归来。”
她向前走了几步,却并没有再听到追日的声音,周围也寂静的有些诡异。
润玉(天帝)“何事如此匆忙,为何不来与我分说?”
那语气平淡却又有些隐忍,是玥甯从未听过却身感毛骨悚然的声音。
玥甯“只是一桩小事,不需你过于操劳。”
润玉(天帝)“甯儿如今做事,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吗?还是说在你心里,我根本就无关紧要?”
玥甯“你今日怎么这般的喜欢无理取闹?”
话一出口玥甯就后悔了。她怎么就想不开的这么与润玉说话呢?
润玉(天帝)“甯儿,你听我跟你说,你不要这么跟我说话,我会害怕的。”
玥甯“可今日该怕的人是我啊,天帝陛下。自从今日见了你,就感觉你整个人都和从前不一样了。我连站在我面前的人到底是谁都不知道,我难道就不该害怕吗?不若,你放了我吧,让我去找我的小鱼仙倌。”
润玉(天帝)“甯儿,我如何能放了你,我如何能放的了你!你不知道,你的每一次靠近,于我而言都是救赎。你看看我,你仔细的看看我。你不要怕我,不要丢下我!”
润玉的眼尾通红,他抓着玥甯的双臂不肯放手。
玥甯“你跟他不一样。”
她挣开润玉的手想要离开,
润玉(天帝)“不是的!”
他将玥甯的手牵起,放在胸前。
润玉(天帝)“你听听,你能听见对吗?你能感受到我爱你的,对不对?我爱你爱到痛不欲生,爱你爱到无法自拔,我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都是为了你!”
玥甯“你不是他!”
玥甯抬手甩了润玉一个耳光,惯性的向后踉跄了一步。
玥甯“…我知道,你不是他。”
她抬步,转身离去。
润玉(天帝)“我孑然一生,身死神灭。浮名、权位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又何惧身后名。过去我所思、所谋,不过是为了讨回公道,报仇雪恨。弑父篡位,幽禁天后,我至今不悔。哪怕几次重来,我要的从头到尾都只是你!”
玥甯“你需要冷静,我明日再回来。”
润玉看到这副样子的玥甯忍不住抱住了她,却被玥甯一下子推开。
玥甯“我还有事,没有时间和你浪费。”
她从发间抽出曾经醉酒时与润玉交换的玉骨簪,放回润玉的手里。黯然神伤的离开,却被润玉拽住了手,
润玉(天帝)“别动。”
玥甯从未见过这样几近疯狂的润玉,害怕的想要挣开,却始终抵不过男女力量的悬殊。
玥甯“你放开我!”
他将玥甯放在榻上,欺身抱住了她。
润玉(天帝)“你可以不相信我,你可以不爱我,你甚至可以恨我。但是,但是你绝对不能离开我。只要你不相信锦觅的话,不去花界,只留在天界,便是要我拱手送出这天帝之位,也未有不可。”
玥甯“你放开我!师父与我而言如同亲母,如今她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润玉(天帝)“我已经眼睁睁的失去你一次了,绝不能再一次重蹈覆辙。”
玥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润玉你听我说,南幽遗境的结界被人动了,我不能拿师父的安危开玩笑,哪怕以身犯险。”
润玉(天帝)“多说无益,我是不会让你离开我的。纵然是极端的方式,只要能留住你,我亦是在所不惜。”
他不想再看玥甯悲伤的眼神,施法将她迷晕。将玉骨簪重新戴回她的鬓间,亲手设了结界将她锁在璇玑宫内。即使是用这种方式,他也要将玥甯留在自己身边,因为他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的看着往日重现,看着玥甯在自己眼前殒身。
太巳“陛下,魔界越过边界,意有起兵之势!”
润玉(天帝)“魔界屡有发动天魔大战之意,今又欲诓骗挟持我天界天后。如一忍再忍,实以自贬。着令十万天兵赶赴忘川,本座亲自率军镇压。”
太巳“陛下圣明!”
玥甯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她起身靠坐在门口,看着院落。她也想要离开璇玑宫,无奈门口的结界是润玉下了一番功夫所设,除了他的信物和他本人,谁都无法破开。若是想强行破开结界,结界上的术法就势必会反噬回施术者的身上。玥甯不想润玉因此而受伤,便靠在了门边,一言不发。
吉时将至,邝露拿了润玉所给的玉牌进入结界,为玥甯更换喜服。玥甯并没有抬眼,仍是看着院落。
玥甯“他呢?”
邝露“陛下在七政殿内处理政务。”
玥甯“跟了我这么久,说谎的本事却还是这么拙劣,漏洞百出。”
她站起身来,整理好衣袖。
玥甯“他人若是在璇玑宫中,定是会守在我寝殿中,根本就用不上你们和这结界看着我。他到底去了哪里?”
邝露“这…”
看着邝露支支吾吾的样子她便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想要出去却被结界拦住。
玥甯“就算今日的局面不是你想看到的,可你又怎么能拗的过天意呢?这承载着无边法力的结界竟只为了防我一人…”
邝露“仙上,魔界兵犯我天界,陛下以魔界屡屡侵扰九重天,水神反叛与魔尊意图挟持天界天后为由,发动天魔大战,意为建立秩序,重振天界三千威仪。”
邝露被玥甯这一举动弄得浑身发毛,有些害怕的开口。
玥甯“何时出发?”
邝露“夤夜便已升帐誓师,现在怕是…”
玥甯“究竟是何事,令他如此行事,竟亲手挑起天魔大战…邝露追日,你们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邝露“...是。”
追日“...是。”
虽然不放心玥甯一个人,但却也不能违逆了她的意思,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她坐在案前,手里轻抚着润玉赠她的玉骨簪。看着书桌前的红绳,她不禁想起了曾经赠予润玉的那条红线。
玥甯“希望你可以代替我,护他平安,凯旋而归。”
神情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润玉。他头系发带,一身不染尘灰的白衣,那是她最初见过的他,也是四千多年的他。他向玥甯一步步的走来,就像是曾经的每一次,她回到璇玑宫,润玉都会守在门口,将她迎回。
玥甯“玉儿…是你吗?”
润玉“甯儿。”
他们仅仅隔了一个桌案,却像是隔了千里万里,永远无法触碰到彼此。
润玉“我预到了未来,而他亦是来自未来。我不想再看到未来的那一幕成为今生的现实,故此划开了时空裂缝,将他带回了这个尘世。”
玥甯“那你呢?为什么偏偏是他?”
润玉“有些事情总要付出代价,窥见天机的后果便是归于天地,我知道我错了,身为天帝却因为一己私欲置满天神佛于不顾,可我不后悔。我因使用禁术而灵力溃散,能够救你的便只有他。所以我用尽最后一丝法力,将他带来。”
玥甯“可你该怎么办?你不能为了救我而放弃你自己!”
润玉“别怕。上天怜悯,许我与他融魂,此后,他即是我,我即是他。莫要为我悲伤,为了你,我心甘情愿。”
说着,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慢慢消散。
玥甯“不!润玉!”
一滴泪砸在人鱼泪上,慢慢的发出光芒。
邝露“仙上,水神殒身了!”
她走至门口,见结界已散。迈步出门,见繁花凋落,就连璇玑宫中的花草都未能幸免,全部枯萎,消散成烟。她看着院中枯萎的海棠树,就像是回到了曾经,回到了那个虽然谨小慎微却真心快乐,没有心机和计谋的从前。
她幻化出一枝枯枝,扎在土里,念动着曾经使用过的法诀。
玥甯“欢颜如炼,悲苦如戟,浓尽必枯,淡者屡深。”
犹如枯木再逢春般,枯萎的海棠树重新抽芽绽枝,开出一树属于春日的颜色。
玥甯“一夜花成树,一夜鱼龙舞。一夜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光转玉壶,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又一滴泪,砸在地上,惹得风起云涌,吹动一池涟漪,花瓣落了满地。
酱油3“凯旋了!陛下班师回朝了,天界胜了!”
玥甯闻言提起裙摆,向璇玑宫门跑去,却与润玉撞了个满怀。
玥甯“润玉!”
终是露出了笑颜。
润玉(天帝)“甯儿!”
她紧紧地抱着润玉不肯撒手,过了许久才想起看他有没有受伤。
润玉(天帝)“有甯儿赠的红线在,不会有事的。”
玥甯“锦觅…”
润玉(天帝)“不过是因果轮回。”
天魔大战本就会折损一位上仙,这是天道所定,不可违。且本就该是锦觅在那一战中殒命,前一世的玥甯是替了锦觅,才教她堪堪躲过一劫。今生不过是润玉所言,天理昭彰,终有轮回罢了。
话既已说开,便该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玥甯“昨夜我打了你,是我的不对。”
润玉(天帝)“我昨夜也不该那般对你,是我的错。”
玥甯“我也不该赌气将玉骨簪还给你。”
润玉(天帝)“我也不该将你关起来。”
于是,当邝露再一次拿着喜服回来时,便见二人煞有其事极其认真的给对方道歉,弄得她一时间哭笑不得。
邝露“天帝陛下,天后娘娘,吉时将至,该将喜服换上了。”
二人看着邝露,不约而同的干咳了一声,拿起衣服匆匆离去。
九霄云殿,二人并肩而行,一同走过三千长阶。
丹朱“行礼!上拜苍穹大地!二拜父母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润玉(天帝)“我看见了过去,又预见了未来。所幸,能护你安泰无虞,不再重蹈覆辙。”
玥甯“我忆起了过去,也看到了未来。有幸,可以和你共度余生,共赏四海升平。”
番外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