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又是一个暮春时节,桃林里的花瓣纷纷扬扬,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苏暮雨撑着剑伞,踏着落花缓步而来。月白长衫在风中轻扬,岁月在他脸上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如今更添了几分深沉。
"暮雨叔叔!"
一个穿着桃色衣裙的小姑娘从桃林深处跑来,发间的银铃随着她的奔跑叮咚作响。十年过去,桃夭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既有叶泠霜的清丽,又带着苏昌河的英气。
苏暮雨弯腰接住扑来的小姑娘,唇边不自觉地漾开笑意:"又长高了。"
"爹爹说我都快赶上娘亲了。"桃夭仰着小脸,忽然压低声音,"暮雨叔叔,娘亲最近总是咳嗽,爹爹不让我告诉你,可是..."
苏暮雨眸光一凝,快步向林中走去。
桃林深处的宅院依旧如故,只是院中多了个秋千,石桌上刻着棋盘,处处透着生活的痕迹。叶泠霜坐在窗边绣花,偶尔掩唇轻咳。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竟显出几分单薄。
"怎么又瘦了?"苏暮雨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
叶泠霜抬头,眼中闪过惊喜:"不是说下月才来?"
"事情处理完了。"他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执起她的手腕把脉。指尖传来的脉象让他眉头微蹙,"最近可是夜不能寐?"
叶泠霜轻轻抽回手:"老毛病了,不碍事。"
两人说话间,苏昌河提着刚钓的鱼从外面回来。见到苏暮雨,他并不意外,只淡淡点头:"来了。"
十年光阴,早已磨平了两人之间的锋芒。如今的他们,更像是一对默契的老友。
晚膳时,桃夭叽叽喳喳地说着近日的趣事。苏暮雨耐心听着,不时为她夹菜。叶泠霜看着这一幕,眼中满是温柔。
"暮雨,这次多住些时日吧。"她突然开口。
苏暮雨执筷的手微微一顿:"好。"
苏昌河看了妻子一眼,没有说话。
夜深人静,苏暮雨在院中练剑。剑风过处,桃花纷飞,却始终绕开叶泠霜卧室的窗口。
"还是这么小心翼翼。"苏昌河不知何时出现在回廊下。
苏暮雨收剑:"她睡了?"
"刚服过药。"苏昌河走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她的身子,到底如何?"
沉默在夜色中蔓延。许久,苏暮雨才低声道:"当年产子留下的病根,加上相思引的余毒...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苏昌河一拳砸在桃树上,震落满地花瓣:"就没有办法?"
"我会尽力。"
两个男人在月下对视,眼中是同样的痛楚。
第二日,苏暮雨开始为叶泠霜调理身子。他翻遍医书,配了新的药方,每日亲自煎药。叶泠霜嫌药苦,他就备好蜜饯;她夜不能寐,他就彻夜守在门外,用笛声助她入眠。
这日雨后,叶泠霜精神稍好,坐在桃树下看苏暮雨教桃夭习字。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暮雨。"她轻声唤他。
他立即走到她身边:"可是哪里不适?"
她摇头,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这些年,辛苦你了。"
苏暮雨怔了怔,眼中泛起波澜:"我心甘情愿。"
桃夭在一旁看着,忽然问道:"暮雨叔叔,你为什么不娶妻呢?"
这话问得两人都是一愣。叶泠霜正要开口,却听苏暮雨温声答道:"因为叔叔心里,已经住着一个很重要的人了。"
他的目光轻轻掠过叶泠霜,很快又收回,仿佛只是拂过一片桃花。
叶泠霜的病时好时坏,入了秋便愈发严重。这日她突然咳血,吓得桃夭哭着去找苏暮雨。
苏暮雨为她施针后,情况稍缓。苏昌河站在床前,脸色阴沉得可怕。
"我要去一趟药王谷。"苏暮雨突然道。
苏昌河猛地抬头:"你..."
"白鹤淮或许有办法。"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
苏暮雨离开那日,叶泠霜强撑着病体到长亭相送。秋风萧瑟,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一定要回来。"她握着他的手,指尖冰凉。
苏暮雨反手握住她,将自己的内力缓缓渡入:"等我。"
这一别就是三个月。期间叶泠霜的病几度反复,苏昌河日夜不离地守着她,连暗河事务都无心理会。
这日深夜,叶泠霜突然从梦中惊醒,心口一阵剧痛。她挣扎着坐起,推开窗户,只见漫天飞雪中,一道白影踏雪而来。
苏暮雨浑身是血,怀中却紧紧抱着一个玉盒。见到她安然无恙,他苍白的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拿到了..."
话未说完,他已倒在雪地中。
苏暮雨昏迷了三天三夜。期间苏昌河不惜动用暗河所有资源,寻来最好的大夫为他诊治。
"内力耗尽,加上重伤未愈..."大夫摇头叹息,"能不能醒过来,就看造化了。"
叶泠霜执意要守在苏暮雨床前,任谁劝说都不肯离开。苏昌河只好搬来软榻,让她在旁边休息。
第七日深夜,苏暮雨终于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找那个玉盒:"药..."
"在这里。"叶泠霜连忙将玉盒递给他,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你何必..."
苏暮雨虚弱地笑了笑,打开玉盒。里面是一株晶莹剔透的雪莲,散发着淡淡幽香。
"千年雪莲,可解百毒。"他轻声道,"配合我新研制的方子,应该能根治你的旧疾。"
叶泠霜泣不成声。苏昌河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对话,最终默默转身离开。
经过调养,叶泠霜的身子果然日渐好转。开春时,她已经能陪着桃夭在桃林中散步了。
这日,苏暮雨在院中制药,叶泠霜坐在一旁帮忙。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她忽然问道:"这株雪莲,你是怎么得来的?"
苏暮雨手下动作不停:"药王谷的规矩,以物易物。"
"你用什么换的?"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一些不值钱的东西。"
后来叶泠霜才从白鹤淮那里得知,苏暮雨是用自己半生内力换来了这株雪莲。从此他的武功再难精进,甚至不如暗河普通弟子。
知道真相的那晚,叶泠霜在桃林中找到独自饮酒的苏暮雨。
"值得吗?"她声音哽咽。
月光下,他笑得云淡风轻:"若换作是你,也会这么做。"
桃夭十五岁这年,迎来了她的及笄礼。
苏暮雨特意从暗河赶回来,带来一支白玉发簪。簪身雕着桃花,做工精巧,一看便知是费了心思的。
"及笄快乐。"他为桃夭簪上发簪,眼中满是慈爱。
桃夭扑进他怀里:"谢谢暮雨叔叔!"
及笄礼后,桃夭正式拜苏暮雨为师,学习医术。每日清晨,师徒二人在桃林中辨认草药;午后,苏暮雨教她针灸把脉;傍晚,则一起研究医书。
叶泠霜有时会站在回廊下,看着这一幕出神。
"吃醋了?"苏昌河从身后拥住她。
她轻轻靠在他怀中:"只是觉得,时光过得真快。"
是啊,转眼间,当年那个在桃花雨中蹒跚学步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他们,也都添了白发。
这日桃夭突然问苏暮雨:"叔叔,你为什么不收其他徒弟呢?"
苏暮雨正在整理药材,闻言抬头看了看在远处煮茶的叶泠霜,轻声道:"因为叔叔这辈子,只想教一个徒弟。"
桃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那等我学成医术,可以跟着叔叔云游四方,救死扶伤吗?"
苏暮雨笑着摸摸她的头:"只要你爹娘同意。"
叶泠霜五十岁生辰这天,苏昌河在桃林大摆宴席。不仅请来了暗河旧部,连退隐多年的慕雨墨和白鹤淮都来了。
桃夭穿着新裁的衣裙,忙前忙后地招待客人。苏暮雨和苏昌河则一左一右坐在叶泠霜身边,一如当年。
酒过三巡,慕雨墨突然笑道:"你们三个啊,纠缠了大半辈子,倒是越来越像一家人了。"
白鹤淮也打趣道:"可不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夫二妻呢。"
这话引得众人大笑。叶泠霜羞红了脸,苏昌河冷哼一声,苏暮雨则低头抿酒,掩去眼中的波澜。
宴席散后,叶泠霜在桃林中醒酒。月光如水,洒在满地落花上。苏暮雨拿着披风走来,轻轻为她披上。
"冷不冷?"他问,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叶泠霜摇头,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暮雨,这些年,委屈你了。"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人并肩走在桃林中,脚步声惊起几只夜鸟。走到一株老桃树下时,叶泠霜突然停下脚步。
"还记得这里吗?"她轻声道,"当年就是在这棵树下,你第一次教我认字。"
苏暮雨抚摸着粗糙的树干,眼中泛起怀念:"怎么会忘。"
那些年少时的时光,那些欲说还休的心事,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都如同这树上的年轮,一圈圈刻在心底,永不磨灭。
"下辈子..."叶泠霜突然开口,却又顿住。
苏暮雨转头看她,月光下她的侧脸依旧美丽,只是添了岁月的痕迹。
"下辈子,我会早点找到你。"他轻声接上她未说完的话。
叶泠霜眼中泪光闪烁,最终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谢谢。"
这一声谢谢,包含了她半生的亏欠与感激。
七
桃夭二十岁这年,嫁给了江南一个书香世家的公子。出嫁那日,两个父亲一左一右扶着她走出桃林。
苏昌河依旧冷着脸,却偷偷红了眼眶。苏暮雨则一直微笑着,直到花轿远去,才抬手拭去眼角的泪。
女儿出嫁后,宅院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叶泠霜的身子虽然调理得很好,但终究抵不过岁月,开始时常感到疲惫。
这年桃花开时,她突然病倒了。苏昌河和苏暮雨日夜守在她床前,一如当年。
"别担心,"她虚弱地笑着,"我还要看着桃夭的孩子出生呢。"
然而这一次,她的病来势汹汹。即便苏暮雨用尽毕生所学,也只能勉强延缓病情。
弥留之际,叶泠霜将两个男人的手叠在一起:"答应我,好好照顾彼此。"
苏昌河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不出话。苏暮雨则红着眼眶点头:"我答应你。"
叶泠霜又看向窗外盛开的桃花,轻声道:"真美啊..."
她的手缓缓垂下,腕间的金铃发出最后一声轻响。
苏昌河俯身,在她额间落下最后一吻。苏暮雨则取出玉笛,吹起了那首她最爱的《梅花三弄》。
笛声悠悠,随着春风飘向远方。
叶泠霜走后,苏昌河一夜白头。他每日都会在桃林中呆坐,从日出到日落。
苏暮雨没有离开,而是在宅院旁建了间小屋,每日陪着老友。两人常常对坐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桃花开了又谢。
三年后的一个春日,苏昌河在桃林中安然离世。他手中紧紧握着一缕青丝,那是当年叶泠霜系在他剑穗上的。
苏暮雨将老友与挚爱合葬在桃林深处,墓碑上刻着:"苏昌河与妻叶泠霜之墓"。
葬礼那日,桃夭带着丈夫和孩子赶来。她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眉眼像极了叶泠霜。
"暮雨爷爷,"小家伙奶声奶气地问,"您为什么哭啊?"
苏暮雨弯腰抱起孩子,轻声道:"因为爷爷想念故人了。"
桃夭红着眼眶:"叔叔,跟我们回江南吧。"
苏暮雨摇头,目光望向那片桃林:"我要守着他们。"
从此,每年桃花开时,人们总能看见一个白衣老者坐在桃树下。有时吹笛,有时抚琴,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落花。
又是一年暮春,桃花开得格外绚烂。苏暮雨靠在桃树下,缓缓闭上双眼。
恍惚间,他看见叶泠霜穿着嫁衣站在桃花雨中,对他伸出手:"暮雨,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