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上的雪被清扫的干干净净,一阵寒风掠过,树梢上的爆竹纸皮被吹了下来,摇摇晃晃着进了院墙,落在结了霜的青石板路上。
倏地,伴随着孩童银铃般的笑声,一双绣着银线的粉色绣鞋轻巧地踏过,自她身后追来三两个侍女,各个神色紧张,语气焦灼。
“小姐您慢些……”
“当心路滑……”
且看,那身穿藕粉袄裙外披雪白大氅的小姑娘,正步步生风地朝回廊跑去。
她手里拿着一盏兔子灯,一双桃花眼笑得犹如两道弯弯的明月,一对梨涡点缀在唇边。
“阿婴阿婴?”
她停在门前,鬼头鬼脑地将门微微推开些,屋里未掌灯,却有几点火星飘起。
侍女们的呼唤声愈来愈近,门突然开得大了些,一双苍白手将她拽了进去。
“小姐,您在里面吗?”门外,侍女也恰好追来,屋内传来小姑娘闷声闷气的声音:“你们退下吧,有事再来寻我。”
几个人站在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决定守在廊前。
从门外溜进来一股冷风将少年的衣袂吹了起来,穿袖而过间冻得她打了个激灵,蓦然扫到窗前的木桌,仅一盏矮烛灯,上面摆着一柄漆色短剑。
小姑娘拉开他的手,忽而抿唇一笑看向他,那人眼睛极亮,紧抿着唇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像一只浑身绷紧的小狼崽子。
少年转身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将角落里的烛台挨个点亮,暖意顺着墙角爬了上来,她不知何时坐在桌前,小手轻轻点在剑鞘上刻着的两个繁复的字,“贺兰”。
贺兰婴将火折子合上放到桌子上,稚嫩的声线听不出喜怒:“小姐。”
“阿婴,你陪我去灯会玩儿,好不好?”
沈明月转头看向他,眉眼里带笑。
贺兰婴是她去年陪阿娘前往金蝉寺祈福时遇见的。
不知是招惹了何人,浑身是血的蜷缩在金蝉寺后山树林里,看到有人来时,眼眸半睁的看着那一抹淡紫色倩影,干涸的嘴唇张了又闭像只呜咽着求助的小兽。
沈明月只记得那日暗卫前来禀报,崔氏神色深重的离开,回来时带回来个瘦弱的小郎君。
已经过去一年,贺兰婴伤势早已好全,可是他失忆了。
醒来后,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叫贺兰婴。
“是,小姐。”他总是这般淡淡的,眼尾轻垂,时而低着头,时而双唇紧抿成线,不肯多言。
生就带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清冷感。
沈明月撇撇嘴,“何必叫的如此生疏,阿婴。”
她站起来抬头看他:“你叫我小名可好?”
她阿娘曾告诉她,三月初六那天,恰好府里贴梗海棠开得极好。
贺兰婴抬眸,就见她笑靥如花,他一时间怔神,似乎数年来除了她,便只有那抹模糊不清的背影会回头,用他熟悉的声音,温柔的笑着唤他。
而其他的,记不清了。
他低头看着她纯粹的眼眸,鬼使神差地应道:“好。”
只是那句‘阿棠’还未出口,就被打断了。
“小小姐?”门外再次传来呼唤声,这声音是她阿娘身边的落白姑姑。
思及此,人已经寻到廊前,落白对着几个青裳袄裙的丫鬟急切地问道:“小小姐可在?”
为首的白露忙屈膝回道:"回姑姑,是在这儿,怎如此着急?"
正要上前去叩门,只见一只粉白团子已经冲了出来,沈明月软乎乎的声音响起:“姑姑?何事?”
落白一见她出来,捞起人就转身,边走边说:“我的小祖宗,去了便知。”
沈明月自落白怀里探出头来,朝那扇未关严的门望去,在消失在视线里的最后一刻,门开了。
一行人呼啦啦离去,无人在意那身着槿紫轻衫的少年推门走了出来,他抬起骨瘦苍白的手遮在眼前,刺骨的日光落在院里的迎春花枝头,他伸手去拨开花瓣,抖落了上面融化的雪水。
忽然,角落里一抹粉闯入了他的眼帘。
贺兰婴捡起落在地上的玉佩,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这玉佩分两股,上面是玉雕海棠,下面珠穗坠着银铃轻轻晃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回过头,桌上摆着的是那盏兔子灯,不知是不是错觉,红红的眼睛里仿佛尽是狡黠。
在这铃音里,他轻唤道:“阿棠?”
前厅。
地上早已摆好了蒲团,沈明月刚在崔氏身侧站好,小丫鬟忙替她理了理衣衫,抬头就见传奉官状似无意般瞥了她一眼。
再看另一边,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公公--高从。
沈明月随南宫王妃屈膝行礼,而厅里厅外则是跪了一地家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南宫王沈遇安,忠君爱国、赤血丹心、胸怀楚囊之情,护佑我朝边境安宁,名在当世,功在千秋。今朕顺应天意,着封当朝亲王,日后当尽心辅佐天子……
钦此!”
传奉官将手中圣旨合拢,却没有要给崔氏的意思,只见高公公道:“太后懿旨,便也劳烦周大人了。”
传奉官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下巴蓄着花白的胡子,他斜睨了眼高公公,接过小太监手中玉盘托着的懿旨,神色肃穆。托盘一边还放着个用红绸遮盖住的物件。
崔氏神色一动,了然。
“上谕!
宗室嫡孙沈明月,年十岁,性行温良、知书识礼、幼而闲和,太后躬闻甚悦,册封尔为妙仪郡主,俸银百两、禄米百斛、绸十五匹……
今有安远侯谢氏嫡孙谢明灼,怀才抱器、姿貌堂堂,兹特以指婚,谨此婚书一纸,许郡主及笄之年择良日完婚……”
沈明月只觉得有些头脑发懵,直到一声‘钦此!’才将她唤回神。
众人朝皇宫方向行稽首礼,传奉官上前将圣旨递给崔氏,而后又揭开红绸,玉盘中躺着两块精巧玲珑的玉佩,周如海取下其中一块递给沈明月,小姑娘木讷地接过。
高公公笑得满脸褶子堆起,道:“郡主,这谢家簪缨世族,辈辈忠贞,小辈也都是个顶个的好啊。”
他一甩手中拂尘,又朝二人躬身:“老奴在此就先恭喜娘娘,恭喜郡主了。”
崔氏朝身后瞥了一眼,身侧的侍女自袖中取出荷包,笑吟吟走上前:“公公且拿去当个茶钱。”
高公公接下,麻利的揣进袖里,笑得更是谄媚。
而另一边传奉官却是抬手挡住,摇头婉拒。
待人走后,沈明月一晃神,玉佩就朝地上砸去,崔氏伸手接过,看了眼手中那只娇小白得宛如云子般的玉佩,怜爱的轻拂她的发顶,侧身看向重重叠叠的月形拱门,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
“所幸是福不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