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缘起
“老默的事,是怎么回事?”唐小虎问。
“帮强哥杀了个人,没成,被警察毙了。”唐小龙开着车。这种事情很常见,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那瑶瑶呢?”唐小虎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
“给强哥当养女了。”
“这样好吗?”
“当高家的女儿,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有什么不好?”
唐小虎没有再说话。他把烟点着,浓烈的烟雾充斥着他的肺,他少有地咳嗽起来。
这是哥哥的人生信条,他无可指摘。有钱才有尊严,有钱才能活命。童年受过的伤让他们不自觉地钱和权靠拢,这样他们才能安心。
只是唐小虎仍然不停地在想,为什么老默生前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自己?当然,他也隐约猜得到答案:老默的悲剧,和自己关系最小。
但并不是没有关系。
半个月前他接到一通电话,彼时他正在酒吧和人觥筹交错,看到手机上显示的老默的来电,他走出包厢门,接起电话。
“喂,老默,咋啦?”
“ 小虎,帮我照顾好瑶瑶。”他的声音如一潭死水。”
“好啊,咋啦这是?”
电话那头的音量陡然升高:“唐小虎,答应我,帮我照顾好瑶瑶。”
唐小虎酒一下醒了许多,“好,我答应你。”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从这通电话中听出一丝灾难降临的味道。他本想问个清楚,不知道哪个老总出来喊他喝酒,他很快忘记这件事。
再次见到老默,他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那一瞬间,唐小虎只觉得冷,蚀骨的冷。
老默是被逼死的。
那张冰冷的脸彰示了他们共同的结局:死,为高家死。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厉声质问高启强
“怎么会这样?”
“不这样阿盛怎么办?”
“那黄瑶怎么办?”他几乎是低吼出声。
高启强背对着唐小虎,沉默良久:“我会做黄瑶的爸爸。”
唐小虎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对着高启强的背影说:“好,我知道了,对不起强哥。”
他飞快走出太平间。正是午后,整个夏季当头浇灌下来,被淫烫之际他才发现整个世界熊熊燃烧的核心题旨是他自己。
唐小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悲剧从高启强看到陈金默的第一眼就注定了。而正是他带老默去见高启强,这场祸端竟然始于自己。
他犯下那么多罪,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比肮脏。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不知何处传来钟声,他抬头看见远处房屋顶上立着十字架,他朝那里走去。
他并不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只不过此时此刻他急切的想要忏悔自己的罪恶。
他走进教堂,耶和华张开胸膛,举起双手,庇佑一切。天顶很高,阳光从窗柩下泻下,像通往天堂的路。
他径直拉住一个神父模样的人,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过了半晌,他只说,“我有罪。”
“那就真诚的向神明坦白和忏悔,罪就能得赦。”
“什么意思?祈祷就行?”
“是的。”
唐小虎笑笑:“每天有那么多人祈祷,神有空理我吗?”
“只要你心够诚,神会听到的。”
“那我还不如花钱给你们修一座新教堂来的快。”
神父笑道:“这世界上早就不售卖赎罪券了。”
什么意思?莫名其妙。他忿忿地回头离开。
神父在后面说:“只要你心够诚,海水也会在你面前分开。”
神父在说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懂
他回头说“没人能让海水分开。”
他离开这个地方。午后阳光依然炽热,淫烫着他。
他已经没有退路。混沌无法替他祈福,他要在这深渊里,尽力守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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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八月,京海下了一整个月的雨。
陈书婷在这个八月终于告诉黄瑶父亲的死讯。
她说:“瑶瑶,爸爸明天出殡。”
她说这话的时候黄瑶正在摆弄高晓晨的相机,那个几万块的相机啪一下掉在地上,镜头盖飞出去。
黄瑶很早就知道父亲的死,但她很擅长欺骗自己。她把自己放置在一个爸爸只是出海打渔了的谎言里。香港那一天只是做了一个噩梦,爸爸很快会来接我。
高家人等着她问爸爸去哪了,但她不问,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地陪黄瑶维持这个谎言。但这个谎言随着时间流逝越发显得苍白脆弱。陈书婷终于来戳碎这个谎言。
黄瑶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惊愕地抬头,过了很久这个信息才被她的大脑所接受。黄瑶开始感到蚀骨的痛。
痛,好痛。那些无言刺骨的疼痛在她体内游走所过之处如同冰锥刺身,无法呼吸。雨滴砸在窗户上,传递了灾难的信息。这几天她刻意规避的所有悲伤不安痛苦绝望都在这一瞬间崩溃,如同这雨不断袭来,把她淹没。
陈书婷把黄瑶拉到她的怀里,她说:“瑶瑶,哭出来,哭出来就好受了。”黄瑶目光涣散,她想大哭,可是张开嘴她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不知道从某刻起她的喉咙好像被扼住,像少了一块零件的木偶。在高家,在这个充斥着名牌高级香水味的怀抱里她无法发声。
陈书婷充满悲悯地望着黄瑶,而她好恨这种目光。不正是你让我陷入这种苦境,为什么又来对我施舍怜悯?
黄瑶少有地忤逆陈书婷。她不知道陈书婷有没有注意到自己仇恨的目光。但此时此刻一切都不重要。黄瑶挣脱开她的怀抱,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一整天黄瑶都待在房间,任凭外面的人怎么叫她她都不答话。她只是蹲在角落里战栗哭泣。创伤应激机制在这时发挥作用,她的大脑空洞茫然,她只知道有泪水不断滴下,把攥着的床单滴湿一片。
约莫是凌晨时分,外面一阵雷声掷下,她突然想到了一点什么,她跳起来,开始在自己的卧室里翻箱倒柜。房间里的东西很少,黄瑶很快知道自己要找的不在房间。她又跑出去,在房里开始翻箱倒柜。
沙沙刺耳的声音先吵到高晓晨。他在楼上对黄瑶说,你他妈的大半夜发什么疯?
黄瑶头都不抬,继续翻找
有个人喝止他,“高晓晨,不许这样说妹妹。”
那个人走过来问黄瑶:“瑶瑶,你在找什么,我帮你找。”
她抬头,看见那张带着刀疤的脸。是唐小虎。
黄瑶没有理他。她并不信任他,他在黄瑶眼里和高家是一伙的。
她继续翻。但很快她就知道她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不在这,也不在房间,那就是在我家。黄瑶看了眼外面的大雨,毫不犹豫就往外面跑。
但黄瑶没跑两步就被唐小虎揽住。他音量陡然提高,声音里尽是急切:“瑶瑶,雨这么大,你要去哪?”
他不断摇晃黄瑶的身体,他们两个此时像两颗缠在一起的苇杆。
黄瑶颤抖着声音说:“我要回家。”
唐小虎甚至没有一点犹豫,“好,你等我去开车。”
到了家门口,黄瑶急切地下车,打开房门,但没有进去。
她已经闻到了那股味道。鱼腥味。爸爸的鱼腥味。现在已经不在世上的鱼腥味。回忆喧嚣而至,绝望的潮水不可抑制地涌出来,黄瑶几乎要窒息。
唐小虎好像察觉到黄瑶的情绪。他抓住黄瑶扶在门框上的手,黄瑶感到一股炙热从他手掌心传来。
但她甩开他的手,冲进屋内翻找。
唐小虎不断地问黄瑶到底在找什么,但她不答话。他也就不再问,静静地看着黄瑶。
房子实际上很小,黄瑶很快就把所有柜子都翻找了一遍,她要找的东西不在这。
但她不能停。停下来,爸爸的身影就在她眼前,他在厨房做饭,他在客厅看着她写作业,他在卧室睡觉。但就是不在她身边,他再也不会回来。绝望的潮水几乎要把她淹没。
不能停。不在这,那就在鱼摊。
黄瑶又要冒雨跑出,但被唐小虎拦腰抱住,他们俩跌坐在地上。
黄瑶打他,踢他,咬他,抓他。
他不说话,只是紧紧箍住黄瑶。
黄瑶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为什么你不让我去找。”
他仍旧不说话,只是抱住黄瑶,开始抚摸她的脊背。
黄瑶对上他的眸子。那一刻她感到惊讶,为什么他的眼睛这么软,这么柔,里面盛着真切的担忧。
她终于没有了力气,瘫倒在唐小虎怀里。
唐小虎极其轻柔地抚摸黄瑶的头发,用一种哄小孩的温柔语调在她耳边低语:“瑶瑶,你想找什么,我可以帮你。”
终于,从黄瑶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我要找爸爸的照片,他老是不肯拍照,爸爸不会连墓碑上都没有照片吧?我连一张,和爸爸的合照都没有....”
唐小虎心里好像被剜了一刀,他知道,杀手是不能有照片的,杀手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来的印记越少越好。细细密密的疼痛漫上心头。
他一下一下轻拍黄瑶的背:“瑶瑶,哭出来。”
黄瑶丝丝哽咽好像从她的灵魂中抽出来,然后哽咽转为哭喊,再转为哭嚎和尖叫。她紧紧抱住唐小虎,像溺水的人抓住海上的浮板。在高家黄瑶无法哭出声。只有在自己的家里,还有这个炙热的、充斥着烟草味的怀抱里黄瑶才能哭出来。
唐小虎怀里抱着的人浑身颤抖,泪水已经浸湿他的衣领。
他贴在黄瑶耳边说:“瑶瑶,我会帮找爸爸的照片。瑶瑶,我会保护你,我会代替爸爸照顾你。你要是不想在高家呆着,就来找我,我一定会让你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长大...”
过了不知道多久,黄瑶的哭声变小,她的身体松弛下来,头枕在唐小虎肩上。唐小虎发现她已睡着。
她醒来的时候东方已经鱼肚白。
她从床上起来,看见唐小虎搬了一块椅子坐在门口,他已经睡着。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正如父亲。
他的腿上放了两张照片。一张是爸爸的证件照。照片里的爸爸在摄影师的要求下笑着,一如从前。
另外一张照片上是她和爸爸。他们被并不高明的修图技术p在一起。他们两个人在照片上望着对方笑着。她摩挲着那张照片,泪水又一次落下,在照片上化开。
苍白的日光勾勒出唐小虎锋利的侧脸,黄瑶抚摸他的脸,和他嘴角的疤。
她蹲坐在地上,趴在他的膝盖上,就这样睡去。
父亲草率的葬礼结束后,高家人已经离开,黄瑶又折返回来,跪在墓前,把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贴在墓碑中央。雨滴如斧头砸下,她听到玉碎的声音。她推开唐小虎递来的伞。雨水和泪水混杂从她脸上滑落,她颤抖着一言不发。
但伞没有从她身上离开。唐小虎顺势也跪下来。他一手持伞柄,一手箍住黄瑶的肩膀,力道很大。宽厚的手掌传来阵阵温暖,大雨如注中只有这一处温热。
黄瑶把脸转向他,轻轻说:“虎叔,我好怕..”
唐小虎语气柔软但有力:“瑶瑶,我会保护你。”
他们在坟墓前跪了许久。
老默,对不起,我会照顾好瑶瑶。
爸爸,对不起,我会帮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