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神谕
高二那一年,高晓晨已经决定要出国。家里越发纵他。他早就不来学校,抽烟喝酒,俨然一个纨绔公子。陈书婷常常吼他:“一天天的没个正经样子,你看妹妹多乖,你能不能学学你妹妹!”高晓晨满不在乎地摇摇头,黄瑶则总是乖巧地笑着。她知道,高晓晨再坏也是高家的宝贝儿子。高家早早就把他送出国,远离京海这个危机四伏的泥沼。而黄瑶则永远留在高启强身边,永远做一颗卒子。
有一天高晓晨反常地邀请黄瑶一起和他去白金瀚唱歌。其实不是邀请,是要求。
“黄瑶,你不来就是不给我这个哥哥面子啊。”
“哥哥,可是我还要写作业..”
“这不是周末吗写什么作业啊,我有好多朋友都想见你。走吧和我去呗。”
“可是…”
“没啥好可是的,走吧。”
其实她不想去大可告诉陈书婷,陈书婷绝不逼她。但她想看看虎叔工作的地方,于是就答应了。
她到白金瀚的包厢时,一群男男女女已经喝了许多的酒。包厢里的灯光昏暗,音乐震耳,只有趴在别人耳朵上才能听清对方的声音。五颜六色的光时不时从人脸上略过,被照亮的脸显得疯狂而空洞。
黄瑶穿了一件T恤和牛仔裤,在这群人中白得有些刺眼。
看到黄瑶的一瞬间,那些人欢呼,“高晓晨,你妹妹够纯的啊。”
她被拉到中间坐下,一个长满青春痘的男生拉着她,“喝酒喝酒。”
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豪爽!我喜欢。”那个男生淫笑。
她和了好几杯酒。为了壮胆。
“这么能喝啊?妹妹”那个男生把手搭在黄瑶肩上。她没有反抗,只是盯着他。她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意,嘴上勾起一抹笑,冷若冰霜。男人悻悻地把手缩回去。
酒精顺着她的喉咙来到她的肚子,在心底激起一股灼热。她第一次感受到酒精的辛辣苦涩,也头一次感受到酒精带来的飘飘欲仙。她借口说要上厕所,暂时逃离了这个地方,奔向她的目的地。
黄瑶知道她要找谁,但不知道他在哪。她在诺大的白金瀚肆意游荡。路上常有踉踉跄跄的热辣美女被各式各样的男人搂住。虎叔就在这种地方工作吗?她知道白金瀚是灯红酒绿的场所,却不知道如此纸醉金迷。她不知道往哪里走,只让双腿带着她,她觉得他们会遇见。今晚喝的酒叫幸运六号,她希望幸运六号赐予她运气。她在路上随意地堵住一个服务员问,“你们唐经理在哪呢?”那个服务员眼睛越过她的身体向后看去。她转身,虎叔就在后面。
唐小虎第一次在白金瀚看到黄瑶。她的t恤纯白干净,和这里昏暗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唐小虎脸沉下来。她不该来这里。
他眼神示意服务员走开,服务员立马回头一路小跑离开。黄瑶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抓住她的手腕。“你怎么在这?”
“哥哥带我来的。”她痴痴地看着他。唐小虎嘴巴抿成一条锋利的线。他拽起黄瑶,带黄瑶来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手腕上的力道彰显了他的不易察觉的霸道和控制欲。
黄瑶踉跄了一下,顺势跌坐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这里没开灯,气氛稍显暧昧。黄瑶心中有些莫名的躁动,她不明白是因为酒精还是虎叔灼热的体温。
唐小虎要去开灯,黄瑶拉住了他。他们俩挨得很近,黄瑶带着酒味的呼吸洒在唐小虎脸色上,唐小虎眉心微簇。
“你,你还喝酒了?喝了多少?”
“虎叔不也喝酒吗,我不能喝吗?”
“你不是不能喝,不要和高晓晨朋友喝,他朋友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
“那我该和谁喝?”幸运六号给了她勇气。酒精操纵她的身体。她软绵绵地向虎叔倒去。
“和你的朋友,和你家里人。”
“我没有家里人了。”她平静地讲出这句话。唐小虎的呼吸突然一窒,然后沉默良久。沉默。沉默。沉默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赌局。她把自己一部分灵魂抽出来,简单地展示给他看。他缓慢地转过身,黄瑶看到他的眉头微簇,她伸出手想把那两条皱着的眉毛捋平。然后又攀附上他的唇,摩挲着那条不近人情的疤。她听到虎叔的呼吸声有几秒变得沉重。唐小虎及时制止了她不安分的手,但却完全让出自己的肩头,左手轻轻搭在黄瑶的肩上。
他只说:“瑶瑶,我是你的家人,我会保护你。”
她靠在虎叔肩膀上,他肩膀像一堵墙,把外界所有可怖的事情都挡开,她知道,她赌赢了。
她问虎叔关于他的伤疤,关于他的过去,关于旧厂街的故事。唐小虎顿了顿,伸手把黄瑶鬓角垂落的头发挽到耳后,耳廓被触碰的一瞬间,黄瑶心里一阵酥麻。
“瑶瑶,你要好好读书,不要变成我这样的人。”
“什么叫你这样的人?虎叔,我觉得你很好。”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们在交换彼此心底的秘密。
唐小虎慢慢把袖管挽起来,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暴露在空气中。
黄瑶瞪大眼睛,她的音量陡然升高,“这都是怎么搞的!”
她突然明白虎叔为什么即使在盛夏也仍然穿着长袖衬衫。她心像被攫住,钝痛变得尖锐。她轻轻抚摸那些疤,不知道看了多久。唐小虎打断她。他以轻快的口气讲述这些疤痕的来历。
“这是当时有人来工地闹事,我带人去压,被对面的人划了下。”“这是当时有人欺负我哥,我急了一下就冲上去。”“这是...”他最后做的总结是:“瑶瑶,我这种人没什么好的。你得好好读书,以后...”他的话语被打断,“唐小虎,不要再这样说自己。”黄瑶第一次叫他全名。唐小虎明白她的着急和关切,于是不再说下去。黄瑶不知道的是,她的虎叔此刻也在进行一场豪赌。
唐小虎从不将疤痕示人,甚至在白金瀚睡妞的时候也半披着衬衫。伤疤令人害怕,伤疤拒人于千里,但伤疤今天却向他眼里最干净的女孩展示。他本意只是想以他的遭遇惊醒她,却不想惹的她又急又气。
后来他们都不说话,任由黄瑶的手在他的小臂上游走,任由她仔细端详他的的伤疤。黄瑶手指冰凉的触感让唐小虎心发烫,他的呼吸声变得有些急促。窗外月色温柔缱绻,蝉鸣声延绵不绝,蝉鸣声催的人好像都要老去。嗡嗡嗡,嗡嗡嗡。过了好久,他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怎么了?好,我马上过去。”
“怎么啦?”黄瑶不想他再次经历那些充斥着他前半生的惊心动魄。“
没事,瑶瑶,你在这呆着,我去处理点事情。”“真的没事,有人发了酒疯在闹事,说要找老板。没关系,常有的事。”
“好。”
黄瑶独自呆在办公室里面,打量着这里面的装潢。她准备回家,但是想起来还有东西落在包厢里面,于是她凭着记忆返回包厢。正欲打开包厢门,她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晨哥,你姓高,你妹咋姓黄?”
高晓晨刺耳的声音传来。“她根本不是高家人,我爸我妈当年心善才收留了她。开心了让她喊我一声哥,不开心了照样让她滚。”
黄瑶轻笑一声,他说的倒也没错。
可是接下来有个男声说道,“我们旧厂街的都知道,她爸妈都是疯子,她妈是妓女,婊子,她爸是杀人犯!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突然觉得喉咙被扼住,口鼻无法呼吸。她猛地推开包厢门,冷冽的风灌进包厢,众人一时悻悻噤声,包厢内安静了许多。她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恨和凌厉,场面一度尴尬。有人打圆场,说着“喝酒,喝酒。”高晓晨不敢看她,闷闷地往嘴里灌酒。
她本想拿完东西就走,可是突然转了主意。她在众人间坐下,猛地喝下一大口酒。其他人自觉无趣。“晨哥,咱下一场吧?去打麻将?还是网吧?”于是一群人推搡着往外走。
黄瑶眼底的怒火愈演愈烈,愤怒的尽头竟然是一丝平静。平静。平静。她很清楚自己将要做什么。她拿起桌上一瓶酒,狠狠地朝桌角砸去,哗哗的酒水留了满地。地上的液体中映照出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映照出她冷冽的脸。她注视着,终于在那滩液体里看到久别重逢的自己。
她捡起地上的一片玻璃碎片朝外面走去。高晓晨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的几个朋友三三两两地跟在他后面。黄瑶嘴唇苍白,身体紧绷,冷静而疯魔。突然最后一个男生转过身,看着她死水一样的脸,轻佻地笑出声。他大喊:“妞,睡你一晚上多少钱?”
手上的玻璃碎片捏的越来越紧,已有鲜血从指尖淌下。黄瑶正欲动手,有人比她更快。
轻佻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欧打声和求饶声。唐小虎狂怒地挥拳,力度惊人。猛烈的动作彰显了他的愤怒,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腥气。他第一次撕下平时憨厚的面具,露出暴戾的面目。在高晓晨一群人看来,他像一头可怖的猛兽。
可是这一瞬间,虎叔冲上去的这一秒,就这一秒,黄瑶好像被神谕击中。她先是震惊,然后不解,再后面,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生存,从不奢求保护和信任,这是只有爸爸会做的事。而现在虎叔也在做。灵魂中有一块一直缺失的东西被补齐,冥冥中有一根叫宿命的绳子将他们两个绑在一起。这一秒,她成为他的信徒,从此喜怒哀乐,皆是神谕。
这股强烈的,无端的宿命感裹挟着她,她身体由于震彻而微微发抖,未知的前路的结局已经注定。
她逃不掉。
他逃不掉。
后来,黄瑶不记得这个场面是如何结束的,只记得虎叔拉她进办公室给她上药时颤抖的手。他身上的肃杀之气还未完全挥去,柔情和阴沉结合在一起,显出一些奇特的性感。
唐小虎轻声说:“瑶瑶,以后脏事我来做就好。”
黄瑶心里的钝痛一下变得尖锐。她抚摸着唐小虎的手,关节处布满猩红的血点,好像绽放在手上的花。泪水又落下来,滴在花上,成为冷凝的露水。她抹一把脸,噙住泪水。
“虎叔,把晓晨哥的朋友打了,他们的人找麻烦怎么办。”
“没事,我会处理。”
“我今天不该那样的…虎叔,我…..”
“瑶瑶,在我面前,做你自己。”
她又一次被震彻。她是可以做自己的,她是被允许做自己的,有人爱她原本的样子。她所垂青的世界在此刻形成,这小小的世界仅容纳虎叔和她。虎叔是可以荫蔽的树,她的爱在树下开成一朵永不凋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