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12月23日,晴,午后,长沙×大学图书馆,论文写到一半,白清清趴在桌上睡着了,睡得正熟,突然听到嘭的一声巨响,猛然惊醒。
惊魂未定之际,脊背落下一只手,安抚的轻拍,清越的温柔声线响起,慢慢抚平她受惊的心跳,“没事,是古文字区的书架倒了。”
白清清直身往后看了一眼,果然有几个同学在那边收拾,两个女孩子蹲着捡书,一个清秀的男孩子正一脸抱歉的给图书馆其他人无声敬礼鞠躬道歉。
白清清转回来,长吐一口气,小声道:“吓死我了。”
吐息吹起蓬松的刘海,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见底,小脸精致,动作软萌,十分可爱。
坐在她身边的人轻声笑笑,从她背上收回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容俊秀,“就你这小胆子,还敢申请跟着陈教授实地考察?”
“这怎么能一样?”白清清斜他一眼,突然想起一件事,“哎呀,我差点忘了,早上我遇到霍玲,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从桌上的包里拿出一份折起来的白纸,白清清随手递过去,男人接过打开,发现是一份加入一支考古队的申请表。
领队:陈文锦
申请人:齐羽
组织意见:同意
下面还有一页,内容基本一致,只是申请人一栏变成了“白清”,同样是“同意”批复。
看到白清清的名字,齐羽捏着文件的拇指微微蜷收,眼神有瞬间变化,但极快的掩饰过去,放轻声音,“清清,你三月份不是要跟着陈教授去陕西?怎么还申请文锦姐的这支考古队?”
“我本来也没打算申请的,但霍玲说这支考古队还在筹备阶段,真正实地项目还有很长时间,足够我先完成陈教授的项目。”白清清撇撇嘴,嗔怪道:“还说呢,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说一声,要不是遇上霍玲,我都不知道你要和文锦组成一个队。”
霍玲!齐羽眸光微深,表情却是略带无奈的模样:“就是怕你非要跟着去,我才没和你说。”
“怎么?你不想让我去?”白清清奇怪的看他一眼,“齐羽同志,坦白从宽,是不是又有什么小算盘?”
“我能有什么小算盘?”齐羽还想说什么,坐在他们旁边桌子的人突然轻咳出声,两人看过去,那人无奈的指了指墙上的“静”字。
白清清立马捂嘴,红着脸,尴尬的连连点头表示了解,齐羽看着她的小动作,无声莞尔,把东西收好,两人并肩出了图书馆。
图书馆南面有一片小树林,白清清坐到一棵桂花树下的木椅,双手撑在两侧,小腿晃悠着,看着齐羽在她身边坐下,“你刚才想说什么?”
齐羽侧眸看她,“真的想去?”
“想去啊。”白清清大眼睛眨了眨,手放松,身体往后靠了靠,脑袋一偏,往齐羽肩上落了落,“我听霍玲说,文锦姐的这支考古队是个长期项目,很有研究价值,不过,需要好几年时间,还要国内到处跑,可能会经常见不到,联系不上。”
说来说去,重点只有一个,“我不想和你分开这么久。”
齐羽垂眸看她,眸光柔和,可很快移开目光,看向不远处踱步背书的同学,“对不起,清清,之前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顿了顿,齐羽眉头几不可见的蹙起,“但你听话,这次别去好不好”?”
白清清疑惑的皱眉,“怎么了?为什么我不能去?”她并不是一个很难说服的人,只要给她一个能让她接受的理由,她很容易就能改变自己的决定。
尤其,这个人是齐羽。
齐羽不想骗她,也不能告诉她实情,只能语焉不详的用一句:“这件事情有点复杂,你不适合掺和进去。”概括原因。
白清清想不出来一个考古项目能有多复杂,但认识这么久,齐羽一向是聪明有主见的人,他的决定几乎不会出错,所以他这么说了以后,白清清并没有追问,而是乖巧的点头,“好吧,那我和霍玲说一声。”
“不用,到时候我和她说一声就行了。”齐羽不想白清清和那个女人有过多接触,也很反感霍玲直接找上白清清的行为。
“对了,清清,你和霍玲怎么突然熟悉起来了?”
“129那天学校有活动,她坐在我旁边,闲聊的时候我听她说,你们两家是世交,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而且我看你们平时也好像挺熟的样子,这段时间就和她玩到一起了。”
“她说什么你就信啊?”天真无邪成这样,要是没他看着,真怕她哪天就给人骗走。
齐羽无奈的叹口气,“我不反对你交朋友,但霍玲这个人,口蜜腹剑,工于心计,说实话,我很担心你被她卖了还笑嘻嘻的给她数钱。”
齐羽一向很君子,从不背后说人是非,对待女性更是绅士,白清清突然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好生新鲜。
“你们两,有过节?”居然用口蜜腹剑、工于心计这么“客气”的评价。
“过节谈不上,单纯的看不上她做的某些事而已。”如果不是霍玲妄图把手伸到白清清这里,他压根不想搭理霍玲。倒也不是轻视或是鄙视,而是霍玲做什么与他无关,霍玲是怎样的人同样与他无关。
“我相信你的眼光。但是,齐羽,我觉得你也没必要这么想,我身上应该没什么东西,值得别人费尽心机的来谋取。”
“怎么没有?”齐羽笑看她,“我们家清清这么漂亮,这么可爱,家里还这么有钱,别人能图的太多了。”对上白清清的的眼睛,齐羽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放到心口,眼神缱绻,“何况,你是我的这里,拿捏你,不就等于捏住了我的七寸?”
这个男人真的太会了。白清清满心甜蜜,嘴角止不住的上扬,轻捶了一下他的胸口,“知道啦,为了不让你心肌梗塞,英年早逝,以后我会放聪明一点。”
别以为她没听出来他在说什么。
她不傻,但和齐羽在一起之后,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有他来思考来做处理,久而久之,她习惯性的依赖他,反应都钝了不少。
她不是没看出来霍玲一直有意无意的和她说起文锦考古队,甚至用齐羽来说服她加入。
齐羽没和她说起这件事,她就知道其中有蹊跷,但如果直接问,齐羽不会告诉她,用一张表换来他说的这些,已经足够。
不过,她有点担心,“是不是会有危险?”
齐羽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深邃的看向天空,“什么事都会有风险。”
白清清心头哽了一下,不自觉的挽住齐羽手臂,靠上他肩膀,感受到他真切的存在,才觉得安心,“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不知道你的危险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保护你。我想保护你,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该从哪里做起。”
“你已经给了我力量。”齐羽偏头在她额头轻吻,“那些事,我能应付,只要你没事,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他已经身不由己,不想也不能把她也拉进来蹚浑水。
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白清清噗呲一笑,让齐羽把申请书拿出来好好看看。
齐羽挑眉看了她一眼,拿出申请书,两份对比的看了很久,才看出有一份印章不对劲,好气又好笑的看向白清清。
白清清轻盈的站起,双手背在身后,面对齐羽倒退着走,表情得意,“齐羽同志,关心则乱。”要不然,凭他的敏锐该很快就能发现她那份是伪造。
“白清清同志,你伤害了我脆弱的心灵,今晚要是吃不到你做的饭,大概我会重伤不治。”齐羽拿起东西跟上她。
“想得美,本小姐是那种洗手作羹汤的人吗?”
“一篇论文。”
“我是那种需要别人代写作业的人吗?”
“两篇期末论文。”
“齐老师你想吃什么?”
虽然她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移,但是,齐羽同学带她写论文啊……
夹在相册里的黑白相片,可见故人音容笑貌。
孤冷的台灯下,一双冷白的手合上相册,一身素色旗袍的女子起身走到窗边,抬头看向天空。
千禧年的中秋节,月亮似乎格外圆。
笃笃,门被人从外面敲响,管家红袖的声音轻柔但清晰的传进屋中:“小姐,吴家三爷来了。”
“不见!”清冷的两个字落地。
门外的红袖毫不意外这个回答,面不改色道:“吴家三爷知道您不会见他,让我给您提来两盒月饼。”
“不吃,扔掉!”吴三省也好,解连环也好,最好都给她滚得远远的,看见他们就憋不住心里那口气,想杀人泄愤。
红袖默默提着月饼离开,过了几分钟,又悄然走来,站在门外,“小姐,小九爷来了,正在春花榭侯着。”
大约两分钟,门从里面打开,红袖抬头,只见灯笼光线下,自家小姐眉目清淡,身后灰暗一片。
粗跟的皮鞋,落地声音有些沉闷,银色的月光兀自落在身上,白清穿过院子,顺着连廊走了一会儿,才到春花榭。
天有些热,花榭周围燃了驱虫的香,几种香结合下来的味道竟有些像院子外面爬墙的蔷薇,但更香的是满院茶花。
白清的脚步声惊动花榭中的人。
灯光明亮,休闲长袖加浅色长裤的年轻男人原是坐着欣赏一株盛开的白色茶花,听见响动,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中倒映出女子纤细的身影时,舒朗起身,微微颔首,礼貌道:“姑姑。”
声音清越,若金玉之声,一把好嗓子,光是两个字就让人心情好起来。
白清轻轻点头,神情柔和些许,眼神也多了两分温度:“坐。”
话是这么说,但她先坐下以后,解雨臣才在她身旁坐下,向从茶盘里翻起一个茶杯放好,从茶壶倒出茶汤注入杯中,双手将茶杯放在白清面前,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的糕点,才诉说来意:
“师父说您一人过节怕是无趣,让我来给姑姑唱唱小曲儿,给白府热闹热闹。但我想着,姑姑今日怕是不会想听戏,特意从家里做了红云酥山来给您尝尝。”
白清垂眸,浅抿一口,温度刚好,咽下入口清苦但回甘无穷的茶水,她看向花榭外大簇大蔟的茶花,声轻迟疑:“他最近还好吗?”
算起来,也有几年没见了。
他不愿相见,她便许久未登门过。
“年边就有些风寒,这半年多,反反复复的总不见断根好,不过这几日倒是吃得好睡得好,就是闲暇时哼着旧时的曲子失神,应是念着旧人。”
解雨臣说出“旧人”二字时,抬眸看了一眼白清,见她神情有些恍惚,继续轻声道:“师父让我告诉您,他房间窗台上的那盆茶花,开了。”
她失神的眸光骤然聚焦,眼帘颤动,放下茶杯,“这几日,好好照看他。”
解雨臣心头一跳,似乎明白了什么,起身朝白清弯腰拱手,脚步有些急促的大步离开。
月西升东落,茶水凉透,白清玉白手指捻起一块棋子大小的红云酥山放进嘴里,酥软而清甜的糕点,还是旧时味道,就像她第一次落在那个开有西府海棠的院子里时,脸上画着油彩的少年从戏台上递下来的那块。
“你怎么突然从天空掉下来了?你莫不是天上下凡的仙女,来人间历劫的?”
是啊,人间真苦啊,来这人间,可不就是历劫吗?
红府传来的消息比白清预想中的还要快一些,红袖说小九爷派车来接她时,她恰好将画晾干,她将画卷好,放入木匣中,抱着画匣走出房门,坐进解雨臣派来的车中。
许久不出门,老长沙的变化挺大的,她看着窗外陌生又熟悉的街道和高楼大厦,有些失神的想着,她竟有些想不起来这块土地在高楼建起之前的模样。
直到,车子在红府外面停下,年轻的伙计打开车门,站在大门口的五六十岁的长褂男子快步下来,未出声便红着眼睛落了泪,最后也只是哽咽着说一句:“二爷在茶苑。”
白清轻轻点头,在男子跟随下来到红府后院的茶苑,满园红茶,开得极好,跟了二爷几十年的老仆们在廊下无声的抹眼泪。
白清踏着台阶来到门前,进门便听到解雨臣带着哭腔的声音:“师父,您先别睡,姑姑一会儿就到。”
古香古色的房间,茶花轻纱屏风隔断了内外间,白清站在屏风前,将画匣递给带路的男子:“小何,把这个拿去给他看一眼。”
何管家抹了泪眼,捧着画匣转入屏风。
白清转过身背对屏风,从几个声音里能清楚分辨出那个风烛残年的沙哑声音,“原来,你记忆中的我还是这般意气风发,甚好,甚好,如此,我便也能放心去了,往后,就让小花替我好好照顾你。七十年也好,八十年也罢,总归会有人陪着你,等待下一个同行者的到来。”
白清难过地垂下眼眸:“自然,你也说过,爱我的人最多坚持百年,但百年过后,依然会有人爱我。你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的生活下去。”
“好,好,好!”气息随着最后一个好字消散,白清没有见到他的模样,但能听出来,他应是笑着的。
“师父!”
“二爷!”
哭声此起彼伏,听得白清脑袋发蒙,她轻一脚重一脚的走出房间,扶着门外的柱子,慢慢扭头看了一眼那扇半开的窗户,见窗台上那盆迎风招展的白色茶花在她注视下掉落在窗台上,她眼前视线蓦然模糊,隐约看到清朗若风的红衣青年笑着朝她摆手,慢慢消散。
年轻时候的红官……
她轻轻眨动眼睛,两滴眼泪滑过苍白的脸,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一切声音都变得好远好远,这个世界安静得让人害怕。
她好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与所有人逆行,行走在人世间,却像一个游魂,没有归处,也没有定点。
她活了多久?
不记得了。
她送走过多少人?
不记得了。
但是为什么,明明记不清,还是会痛?
2001年,中秋节后,阴历八月二十一,九门二爷于长沙仙游。
白清没有出席他的追悼会,只是在茶花簇拥的春花榭中,静静的坐了十几个小时,直到次日阳光落在面前的茶花上,她麻木的眼睛微微转动,缓慢的倾身折下一朵白色茶花,簪入发中。
过了几日,解雨臣再登白府,将一个匣子递给白清:“这是师父生前亲自做的,除了师父交代亲自递交给您的这匣子,师父的物件都连同那幅画,都已随他一起葬了。”
师父说,人死了,东西留下只会徒增伤感,该烧烧,该埋埋,莫要舍不得。
那幅画,师父很喜欢,他特意将那幅画放在师父怀里。窗台上的那盆茶花,也种在了师父墓边。
这木匣,师父本想带走,可那日又突然说“若是什么都不留,她又要说我冷酷残忍,便把这些手帕留给她,等用坏了这些手帕,她那鱼儿一般的记性,应该也把我忘得差不多了。”
白清把匣子放在桌上,轻轻打开,匣子里整齐叠放着二十几块不同颜色的纯色丝绸手帕,每方手帕的一角都有一朵简单的茶花刺绣。
能想象得到,一把年纪的老头儿戴着老花眼镜,眯着眼睛戳针带线的滑稽模样。
白清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眶,合上匣子,手指轻轻的滑动着轻抚微凉的木料,轻声叹息:“是我对不住他。”
“造化弄人,说不上谁对不住谁,我想师父一定也这样认为。”解雨臣眉眼微垂,“我已经安排好了师父留下的财产,明日一早出发回北京,您是明日随我一道,还是下个月我来接您。”
“一起吧。”白清抬手摸了摸发上的茶花,看向落在院子里的阳光,“困在这里太久了,是时候出去走走,换一个环境生活。”
从齐羽失踪以来,她就在这里,从未离开。
人不能一直停留在过去。
她应该往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