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姑姑,景瑜转身回屋,见我还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便凑上前,近乎讨好的冲我一笑:“你叫花月?”
我心中凌乱,懒得理会他的明知故问,呆了一阵子,慢慢醒过味来,便扭脸问他:“你早就知道我会出现在黄泉路上,所以吩咐判官派人知会青丘的人,引姑姑来此寻人,突然抢走娘亲,也是为了将我引来你的地方,使得自己讨要我的要求听起来更合情理?”
景瑜赞许地点点头:“脑筋不错。”
我大惊:“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不小心闯入了地府?难道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局……”我渐渐起了寒意,“那座女帝神像是你击碎的?”
景瑜面上淡淡的,走到书案前,用钩子拨开三足兽面铜炉的圆盖,一时间屋内香气四溢,氤氲的渺渺烟气之中,他轻呼出一口气:“我还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可怕,不错,我让判官派人去青丘打探,是为了将白浅上神引来,突然插手你的家务事,也是为了让你为我所用,但我并不知晓你来到地府之前的种种事由,更不会为了一个今天刚刚见面的陌生人蓄意破坏青丘圣物,我来地府已有两三个月了,是为了巡查地方官员,遇见你,也只是路过罢了,你父母的事故,与我无关。”
我不由得攥紧了手,一字一顿的问:“我凭什么信你?”
“信不信由你。”景瑜盖上盖子,咳了两声,微微蹙眉:“我只是觉得,倘若这件事真是我一早谋算好的,那我一定会拿出更巧妙的法子,不会让你的父母白白牺牲,咳……这熏香太呛人了,来人,把香换了。”
仆人依言上来换香,景瑜用长袖掩住口鼻,匆匆离开。我又坐了会子,直到管家笑模笑样的来寻我,方才跟着他去了院子南面的客房,是景瑜亲自安排的,距起居室不远,屋前是一整面花墙,血红的凌霄开得喜人,屋后是一处小院,竹影婆娑,兼有一眼清泉,环境不错,收拾的也还齐整,管家嘱咐了些事情,又给我配了一个使唤丫头,便下去了,入了夜,丫鬟打了水要替我更衣,我还不习惯被人伺候,又拿不准景瑜的脾气,便让她退下了,独自换了里衣躺下,只是躺下了,却睡不着,我睁着一双眼睛,看见头顶流泻而下的锦绣罗帐,那帐子又轻又薄,金线锁边,正中央的位置,绣了一棵繁花灼灼的桃树,枝桠上还有几只红嘴的喜鹊,笼在帐子下,仿佛能听见清越的鸟鸣,这便是富贵人家的东西了,我想,家里的床上,只围了一块素净的蓝布,娘亲常在蓝色帐子下面给我讲故事,讲牛郎织女,讲梁祝,清明的蓝勾勒出娘亲温柔的眉眼,和小小的我最羞怯的幻想,回忆像一衾锦被,在冰凉的夜里裹住我,熨帖又温暖,我晃了神,小时候的趣事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旋转,想要大哭一场,最后却笑起来,爹爹,娘亲,我闭上眼睛,我会好好的。
自那日话别,我再未见过景瑜,倒是管家常常来探望,嘘寒问暖,竟是将我当作贵宾招待,又在地府住了一月有余,一日清晨,我正在房里用膳,管家过来请安,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他在隔了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俯身冲我行了个礼:“老奴给花月姑娘请安了,姑娘昨夜休息的可好?”
“挺好。”我咽下春卷,又舀了一匙白粥要往嘴里送,忙的不想搭理他,只捡了一个词简单应付应付。
管家扬起一张笑脸,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眼瞧着就要翘上天,“姑娘满意就好,这几日大人常常问起姑娘的情况,听说姑娘喜欢甜食,特意嘱咐厨房准备了蜜饯给姑娘消食,姑娘可愿尝尝?”说着,小厮上前,双手奉上一碟子蜜饯青梅,我看那一颗颗梅子上染了一层亮晶晶的糖霜,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想起自己的确好久没有吃点心了,就让丫鬟紫烟端到了眼前,随手挑了一个一抿,甜腻腻的蜜饯一下子就激活了舌尖,我一连吃了几个,管家见我爱吃,乐的像是涨了月钱,他搓了搓手,又说:“大人今个就起驾回天宫了,姑娘有什么要紧的衣裳首饰,也该差紫烟姑娘收拾收拾,带回去了。”
“回天宫?今天?”我一愣。
“是啊姑娘。”管家依旧是一脸笑模样。
回天宫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边,我吩咐紫烟简单收拾了几件衣裳,将要上马车的时候,前面的景瑜却派人来通知我暂时不走了,我没所谓,令紫烟随便拿出一本书来翻着解闷,紫烟瞧了我一眼,转身问起来传话的仆役:“前面这是怎么了?”
那仆役长了一副半大孩子的模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听了紫烟的问题,颇为殷勤地说:“回姐姐,咱家公子又被判官大人拦下了,昨个判官大人要替公子办欢送会,公子婉拒了,今个一大清早,判官大人就带了两队鬼兵候在门外,闹着要送公子一程,公子不好再拒,便差我过来知会姑娘一声,莫让姑娘等急了心烦。”
我心不在焉的翻了翻书,听见紫烟在一旁问:“既然是送行,怎么又不走了呢?”
“谁成想判官大人准备了那么多说辞啊,公子一答应下来,判官大人就拉着公子说起了地府的情况,还写了折子要公子转交给陛下,哦,对了,判官大人还带来了一尊玉佛,磨破了嘴皮子,非要公子收下,折腾到现在,一步都没有走,小人看了都替公子着急啊。”
小仆役的话引来一串子笑声,周围看热闹的下人纷纷议论起来,多是笑话这个过分热情的判官,也有人得意于自家主子的位高权重,引人讨好,一群人叽叽喳喳,声潮渐起,吵得我看不了书,我撩起火气来,正欲发作,却见身旁的紫烟挺直了腰杆,只轻轻一咳,众人顿时像是被点了哑穴,飞鸟投林般匆匆散去,那小仆役也识相的行礼告退,忙不迭的回到前面去了。一时间鸦雀不闻,仿佛刚刚嘈杂的场面只是我的一个错觉,我惊诧于紫烟在府中的影响力,盯着她看了半晌,紫烟感受到我的目光,微微一笑,依旧是一副谦卑恭顺的模样。
又等了好久好久,队伍终于出发了,许是因为之前耽误了很多时间,景瑜走得很快,只一日功夫就回到了天宫,地府与天上果然是小巫见大巫,地府镇鬼除妖,依靠的是煞气,所谓以毒攻毒,是以脱不去毒沼瘴气,处处阴寒,天宫自然没有这些个忌讳,甫一进宫门便觉威势凛凛,乾坤朗朗。其肃穆庄重无以言表。我随队伍一路疾驰,眼见着队伍一分为二,景瑜乘着轿辇一路向北,而后半截队伍却载着我朝西面去了,速度也慢下来了,我心中疑惑,正要问紫烟,却见管家颠颠儿的打前面过来,凑到我的车子旁边,一面走一面说:“姑娘坐了一天的轿子,可是累了,需要歇一会吗?”
“不用了。”我打了帘,露出半张脸来,好奇地问:“景瑜去哪了?”
“大人觐见陛下去了,怕您着急,让老奴先送姑娘回府。”
我随口应了一声,放下帘子,心里五味杂陈,紫烟察觉到我的异常,体贴地询问:“姑娘怎么了?”
我抬起头,茫然的看着紫烟,问:“紫烟,你实话告诉我,你家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紫烟大概不料想我有此一问,想了好一阵子,方才认认真真的回道:“大人是陛下的第二子,是尊贵无比的上神,天上的人都敬称他一声二公子,姑娘休要听外人胡言乱语,误将大人当成听信阿谀奉承,玩弄权术的纨绔子弟,大人心里是有主意的,只是身子不好,许多事……求不得,更说不得,奴婢不敢多嘴。”
紫烟拧着漂亮的眉,殷切的瞧着我,我不知为何竟被她看的心虚起来,侧了侧身子,一撇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