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条斯理的梳洗了一番，慢条斯理的换了一身顶花哨的衣裳，慢条斯理的拿了一枚灵果剥开，慢条斯理的边吃边走，及至见到阿绣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阿绣依旧是那副小鸟依人的模样，规规矩矩的坐在凉亭里面，肩平背直，乌丝如瀑，素色长裙拢住脚踝，看见我，轻轻笑了笑，教养风度一如往昔。
我坐在阿绣的斜对面，剥开果子的最后一片果肉含在嘴里，一面细细的嚼，一面含糊不清的说：“如果是专程来道歉的，那就不必开口了，除此之外，想说什么，说吧。”
“我又不欠你什么，恁的要来道歉？”阿绣温声细语，不疾不徐，仿佛素常教我描花样子一般和顺耐心，她一手托腮，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满是笑意：“花月，你以为你是谁？”
“果然。”我冷冷一笑：“从我听见你与刘子固说的那番话时，我便明白，你绝非表面上那般柔善可欺。”
阿绣闻声八风不动，肃穆深沉之态仿佛一座石像，半晌，才敛去笑意，低低的说：“你以为人间是什么地方？你以为，这世间百般纠葛，几句戏词就能唱明白的吗？我是姚家嫡女，外人看来金枝玉叶，其中暗潮，却有谁人能与我分担一二？我娘亲早逝，妾室又得父亲宠爱，很快就摆起了主母的谱，她善妒，生下儿子后，便更容不得我，那些仆从丫鬟见风使舵，个个都来欺负我，父亲也是，自从有了弟弟，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我苦心筹谋，终于拿到了妾室中饱私囊，致使家业惨淡的证据，可是父亲呢，不仅充耳不闻，甚至还为了她，要将我赶出家门，我拼命喊冤，最后却被一家仆奴架起，扔出大门，衣裳扯破了，发髻也乱了，狼狈不堪，就像是一个疯子。看热闹的乡民将我团团围住，倘若不是子固及时出现，我只怕要一头撞死在自家门柱上，现在，我已没有任何退路，子固就是我唯一的支撑，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资格与我争抢？”
“这倒是奇了。”我叹了一声，“刘子固又不是普渡众生的菩萨，有逢凶化吉的本事，你就是巴巴的磕头上香，把他供起来，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再说了，你现在无依无靠，便拿他当救命稻草，等你有了根基，还能看上他吗？说到底，不过是你自怜自艾，为自己横刀夺爱寻一个借口罢了。”
此番来见阿绣，我虽有心激她，之前种种也多有设计，存心让她不痛快，但这番话却是就事论事的肺腑之言，虽说不客气了些，但是好是孬，依阿绣的玲珑心窍，不会想不明白，不料她听了，脸却是唰的一白，血色褪尽，竟连一贯的礼数也不顾了，怒不可遏：
“横刀夺爱？呵，你竟有脸面说这种话！”
她瞪大了眼，既恨又怒：“究竟是谁夺谁的爱！你不要告诉我，直到现在，你都不知道我与子固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正正经经的一对鸳鸯！”
什么！
我大惊，抬眼看她，阿绣雾霭重重的眼睛难得清明，眼白之中隐有血丝，目光凌厉，又包含几分掩不住的憔悴，飞禽走兽对事物的感受往往强于凡人，更何况我还是青丘灵狐，灵敏细腻自不是凡胎肉体所能比拟的，阿绣如此失态，身上的气息都异于往常，叫人不敢逼近，可见真真是恼羞成怒，所言绝非妄语，我心中已是信了七八分，挣扎了许久，仍紧攥着最后一丁点希望不撒手，咬牙做出一番不以为意的模样来：“你们凡间有一句俗语，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就这样红口白牙的一说，便以为我会信你吗？证据呢？”
“证据？你的云呢，派几朵去海州打听打听，街头巷尾，哪个人不知道这桩亲事？这是我娘为我留下的唯一希望，娘亲在世时，十分欣赏子固父亲的画才，但因门第之别，家里人反对，早早就被嫁与家父，只是姻缘虽斩，情缘却是难断，娘亲始终惦念着子固爹爹，生下我后做的第一件事，便为我和时年4岁的子固讨了一桩娃娃亲，后来，娘亲去了，妾室得意，原来服侍母亲的几个丫鬟趋炎附势，为了讨好妾室，竟将娘亲的那段前缘添油加醋的说与她听，那妾室是何等龌龊小人，不日便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父亲得知，勃然大怒，待我更是寡薄，只那妾室瞧子固虽与我青梅竹马，情谊甚笃，但家业惨淡，又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为显大度，在父亲那里天花乱坠一番说辞，独独保住了我与子固的亲事，也算是为我那个飞扬跋扈的弟弟积德了，自那时起，我便时时盼着，盼他回乡，盼他娶我，让我当明媒正娶的刘夫人，从此祸福相依，执手白首，哪里知道，他终于带我上了京都，却偏偏……偏偏多了一个你……”
阿绣一番控诉，尾音竟添了哭腔，我知她一贯要强，看起来虽楚楚可怜，却从不肯在人前示弱，如此不管不顾，撕心裂肺之态，实乃相思所苦，是最直接的证据，哪里还需要祥云？我闭上眼睛，心中一片悲凉，如今仔细想想，在我面前，阿绣与子固虽不热络，但却十分默契，一个勤于作画，一个擅于题词，一个热爱名山大川，一个则喜欢隐匿在深山中的奇花异草，如此相得益彰，只怕瞎子都看得出端倪，我却不懂。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有一把刀直劈下来，滴血不见，却将我的灵魂狠狠削成两半，一半忿忿不平，怒喝：“你又不知道他俩的旧情，有什么错！刘子固脚踩两条船，真真是负了你，又何必与他的情妹妹客气！”另一半期期艾艾，心虚的紧：“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虽是无心，但你到底是抢了别人的情郎，无怪乎阿绣这般失态。”这两种声音互不相让，争辩不休，吵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只觉得五脏六腑串成一串，搁在木架子上烤火，叫人燥的难受。不管了！天大地大，脸面最大，我把心一横，决定耍无赖。
“既如此，你又为何不在刚刚入京的时候明言？难道你同我讲清楚了，我还能霸着刘子固不成？这般隐忍，有什么趣！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你的谋算，故意让我情根深种再挑明婚约，好报复我失心子固？”
我明知阿绣不是这种人，信口胡言。
“报复？”阿绣凄然一笑，“他的心现在都在你身上，我哪里还敢报复？不过替他还债罢了。”
“真有意思，他的心都在我身上，却背着我同你诉衷肠？”我掸了掸裙裾上看不见的灰尘，站起身子，打算离开，“这种男人，不要也罢，你要是喜欢，自己留着就是了，莫要再来寻我。”
我潇潇洒洒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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