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固，海州人士，祖辈也算得上是当地望族，只因父亲中举不久就恶病缠身，英年早逝，故而家境败落，遗孀沈氏独自拉拔两个幼子，甚是不易，是以对兄弟二人期望很高，长子尤甚，她一心盼望长子金榜题名，将短命夫君的文人风骨传承下去，为此，更是不惜包揽一切，不叫长子为旁的事分心，故而刘子固不事农务，不愁柴米，堂堂七尺男儿，却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一点子力气活都做不来。
即便如此，刘子固却始终没有半分长进，年年赶考，年年落败，闻道三十六年，他再次赴京赶考，依旧未能高中，放榜之时，刘子固挤在一众学子之间，将榜文反复看了十几遍，终于沮丧的叹了口气，心灰意冷的回了客栈。
天色暗了，店小二挨个房间敲门送晚膳，独刘子固推说精神不好，没有胃口，不愿用膳，京都的店小二个个眼毒，一下子就看出来这个客人没有油水可捞，应了声好，便干脆的拎着食盒去别处了。
刘子固心绪繁乱，索性床上一躺就要睡觉，却不想这一躺下，隔壁房间的饭菜香就直往他鼻子里钻，他辗转反侧，又饿又恼，只得起身，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找出来一块硬邦邦的干粮，泡了泡热水，将就吃了。
他不想回家面对母亲失望的表情，尽管母亲从未因此事责怪他。但他依然能感受到母亲沉甸甸的期望，他明白，父亲逝世后的日子，母亲过得十分辛苦，这份辛苦，不仅仅指向对两个儿子的悉心照料，还包括镇上十几年间未曾休止的闲言碎语，母亲需要他扬眉吐气，这个家需要他长脸面。
但是，自己真的是读书的那块料吗？刘子固心里打鼓。
十几年寒窗苦读，他自问没有一日懈怠，可是结果却难遂人愿，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叫他越来越怀疑自己，父辈金榜题名的得意，几乎成为一种讽刺，在他心上烙下一道疤，他不甘心，可不甘心有什么用？与他同龄的男儿早已成家立业，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只有他，为了一场或许永不会实现的梦，耽误了这么多年。
刘子固轻轻叹了一声。
到此为止吧。
次日一早，刘子固退了客房，却没有回海州，而是走街串巷找招工的地方，他自知手无缚鸡之力，故而要求不高，薪资不论，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 但即便如此，刘子固依然不被相中，跑了一日一无所获，夜深了 ，刘子固犹豫再三，还是找了一家便宜客栈住下了，想着明日或许就有了工作，也不用如此简省，逼自己睡那桥洞，他自小只会读书， 傲气三分，要体面，却不晓得谋生的难处，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可不就是他这个样子，力夫活做不得，算账比不了正经的账房，会吟诵风月，却不通世故，连大户人家的门客都当不成，哪里会有现成的活计等着他？果然，刘子固又跑了半月，终于看清了现实，他思前想后，拿最后一点盘缠支了个书摊，帮目不识丁的人写封家书，或是卖卖自己的字画，潦倒度日。
他不敢回家，只寄了封信回去，说自己一切安好，书摊的生意不多，哪一日闲下来了，刘子固就带上纸笔，上山作画，再做成扇子，风筝一类的物件往外卖，虽说比之从前撒手大爷的样子也算是开窍了，但因他的字画水平着实一般，是以依旧挣得很少。
某日，刘子固刚刚支起摊子，字画还没有摆好呢，远处便走来一人，乐呵呵的同他打招呼，刘子固仔细一瞧，原来是自己隔壁的邻居老李，老李是铁匠，有自己的打铁铺子，在城东，而刘子固的摊子在城西，他绕了这么一大圈过来，总不会是专程来打招呼的，老李力比蛮牛，却是个糙汉，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看来，是来生意了。
刘子固揉了揉太阳穴，他脑仁疼。
大清早就来了生意实属罕见，但刘子固却高兴不起来，为啥呢？真不是他矫情，只是这打铁匠看人下菜碟的毛病实在可恶，他瞧不上细皮嫩肉的刘子固，每次找刘子固写东西都要赊账，面上虽热情爽朗，称兄道弟，却从不曾给“弟弟”一个铜子，刘子固自知命薄祚浅，一旦撕破脸，只怕隔日就成了荒山上的一缕冤魂。虽愤愤不平，也只能忍了。
刘子固强打精神，两人假意寒暄了一番之后，老李要刘子固代笔写一封招工启事，写好之后，果然找借口赖账，刘子固看着他腰间鼓鼓的钱袋子， 想起往日种种，怒火中烧，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吼了一声：“掏钱！”
打铁匠一惊，心里想着，这小羊羔什么时候改驴脾气了 ？难道是自己赖账多了，急眼了？那又怎样，我可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有人脉有地盘，怕他作甚？钱就在爷兜里，有本事来抢啊！
这无赖一琢磨， 冲刘子固笑了笑，说：“是是是，你说我咋把这事忘了，这钱就攥在手里，咋没有给你呢？” 他伸手将钱凑到刘子固跟前，见他眼睛都直了，心里一乐，又将手缩回去，“可是哥哥今个真不能把钱给你，我有一侄儿，也在京都，前几日病了，没钱治啊！这！这你说，我能不管吗？昨晚我和你嫂把家里存的银钱全找出来了，不够啊，可是不够也得给他啊，这一大早我就往他家跑，不然来城西做啥？唉，还是羡慕你啊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不行，本地人，亲戚朋友一大堆，谁家有难处不来找我？真累，这字钱，你别急，我就是剔骨卖血也要给你，就是现在有急事，先记账哈，记账！”
这一番言辞错漏百出，显然是在扯谎，刘子固听的分明，只是他初涉江湖，不善争辩，压根不是这老油条的对手，那铁匠见刘子固被噎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十分得意。假模假样的又说：“对不住啦兄弟，正好，我这里有一瓶你嫂子酿的米酒，你先拿去喝，不够，随时找我哈！”
打铁匠将手里拎着的小瓷瓶往摊子上重重一搁，也不等刘子固回应，撒丫子就跑远了。
刘子固死死盯着铁匠的背影，恨得几乎想爆粗口，米酒管够？那家伙哪有这么好心，只怕自己这一瓶不值钱的米酒下肚，铁匠就有了说辞，再想讨债就更难了，无耻！无耻之尤！
只是，刘子固看着小瓷瓶，咽了咽口水，自打上了京都，他的日子就十分清俭，几乎忘了酒的滋味，这瓶酒的软木塞没有动过的痕迹，想来那铁匠还没有喝过，那……那不如……就尝一尝吧，他想着，拿起瓶子，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酒，味道不算好，但对现在的刘子固来说却堪比琼浆玉液，他禁不住大口喝起来，一会儿功夫，小瓷瓶就见了底。
刘子固本来酒量就浅，又喝的快，刚放下空瓶子，就有了醉意，两腮涨红，未几，身子也不由自主的晃起来，这般醉态，自然是做不得生意了，无奈，他只好收了摊子，蹒蹒跚跚的回家了。
回家之后，刘子固愈发觉得头重脚轻，索性就趴床上不挪窝了，他酒气上涌，脑袋里像是被谁塞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乱炸，炸的他一会儿浮在云上，一会儿摔在地上，又哭又笑，一直折腾到夜半时分，声声更鼓砸在他天灵盖上，才算是睡了。
睡梦中，刘子固回到故乡，一个人站在微微山顶上，微微山是海州郊外的一座野山，没有怪石没有奇景，独山顶上一片翠色草丛，还叫它瞧着有一点子山样，也正因此，当地的文人雅士并不待见它，常去的人，除了采花的阿绣，便只有时常“巧遇”阿绣的刘子固。
那时候的刘子固，明明腼腆又木讷，可就是同阿绣有说不完的话。
梦中的微微山好似刚下过雨，罩着薄薄的一层雾，刘子固失了方向，索性就径直向前走，走着走着，就瞧见一窈窕佳人，分花拂柳向他走来。
那佳人梳了飞仙髻，一身广袖水纱裙，手里提着一篮子花，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阿绣。
“子固。”阿绣莞尔：“好久不见。”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