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刘子固回家奔丧，见阿绣遭亲人冷落背弃，一时同情，便带她回了京都，一路上以礼相待，既无半分非分之想，更未有任何僭越之举，只当阿绣是个妹妹，一心系在花月身上，但自从那一回花月拿走了那条古怪的帕子，刘子固就变了，他渐渐想起了旧年同阿绣的过往——那年幼时难得的欢乐时光，叫他越来越沉醉其中，不可自拔，而花月和有关于花月的回忆，却慢慢被舍弃，慢慢面目模糊了。
刘子固在梦境和现实中徜徉，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他越来越糊涂，也越来越清醒。
同花月在一起的第二年元宵，刘子固捧着一盆兰花，敲开了阿绣家门，向她表白，恰逢花月过来串门，片片衷情听的一字不落，大怒，自此与刘子固一刀两断。
当时，花月惊恨摔门，闹的动静不小，引一众好事者顶风冒雪的过来看热闹，是以区区一夜便流言四起，大街小巷人尽皆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阿绣身后都少不得许多唾沫星子，只是阿绣此人柔弱表外，坚韧里内，既然清楚自己要什么，二人又是情投意合，便再不做退却反悔的打算，反观罪魁祸首“刘子固”，盛名在上，明明比人家姑娘少了许多抨击，却像一朵受不得一点子风雨的娇花似的，成亲之后，没有多久就病倒了，幸得花月不计前嫌，妙手回春，刘子固经此一遭，悔愧不已，自觉负了一个好姑娘，便再不能负了另一个好姑娘，于是放下傲气，同阿绣一起用心打理生意，赚钱养家，小日子越过越好。
一日，刘子固夫妇打烊回家，疲惫不已，匆匆垫了几口夜宵，便双双歇下，睡梦中，刘子固又遇见了那个神仙。
刘子固因对之前的梦境记忆全失，并不认识那神仙，只是见梦中人周身薄光萦萦，踏云而来，自觉非凡俗中人，是以分外恭敬，施以大礼，且说：“小生刘子固，敢问前辈高姓大名，托梦在下，有何指教？”
那神仙办砸了差事，才被上面训斥了一番，要她下界收拾烂摊子，正是心情低落的时候，她不反省自己敷衍了事，倒是把错处一股脑栽在刘子固身上，怨怪这凡人偏执心眼多，竟然能突破帕子上的桎梏，凭一己之力找回心上人，倒是小瞧了，她见那刘子固作揖，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清白模样，更是心头火起，慈悲的神仙架子都顾不上了，阴阳怪气的同他说：“指教？公子大能，小仙岂敢指摘，起身吧，如此大礼，小仙受用不起。”
大能？是在夸我吗？刘子固心想，但那语气……更像是在讽刺我吧？我哪里得罪她了？稍等，来人自称“小仙”，又器宇不凡，难不成真的是天上仙人？
刘子固想着，顿时惊起一身冷汗，他一介凡人，哪里有胆子惹怒神仙，但又不知那神仙因何动怒，慌张之下，只得恳求神仙告知原委，那神仙做事粗疏，这才想起来已经抹掉了刘子固的记忆，却也懒得同他解释，只说：“此乃天上机要，哪里是你一介凡夫俗子能插手盘问的，我只问你几句话，须如实作答，绝不能欺瞒轻忽，你可明白？”
刘子固被她唬得不轻，生怕误了神仙秘钥要担干系，一叠声答应下来。
神仙：“我且问你，姚阿绣与灵狐花月，你中意哪一个？”
刘子固：“自是拙荆阿绣。”
神仙：“花月姑娘乃青丘灵狐，神通广大，比不得姚阿绣她一介凡人？”
刘子固：“论身段相貌，花月姑娘艳绝凡尘，尤胜拙荆，但小生既娶阿绣为妻，自当一心一意好生待她，方不辜负夫子教诲，人间正理。”
“呵。”那神仙冷哼一声，“夫子？人间？你心中的至高至上便是这般？井底之蛙！花月姑娘可是你命定的爱人，你若娶她，顺应天意，一世安康富贵自不消说，你不娶她，违逆天意，就是犯了滔天大罪！这罪罚，你担当得起吗？”
刘子固：“子固半生浮沉，风吹浪打，无处栖身，独阿绣愿意渡我，才让我喘了几口气，做了几天人，正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如今两样都得了，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何苦要舍了这百年千年的缘分，追一个虚无的梦？就算追上了，不是一样要轮回百年千年？子固一向不求上进，从未肖想奇功伟业，留名青史，更不想辜负心上人，如今这般，便知足了，至于罪罚……”刘子固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神仙，正色，“子固逆了天意，躲不得，便只能受着了，只求神仙大人念拙荆心性纯良，秉执公心，不要迁怒与她。”
神仙张了张嘴，想要斥责刘子固无礼，却终究被他打动，软下心肠，不知如何处理这厮，长久的沉默之后，神仙叹了口气，淡淡的说：“你原应随你那亡母亡弟死在海州，因与花月姑娘结缘，才改了命薄，如今，你二人既分道扬镳，便再没有为你添福增寿的道理，余下时光，好好珍重吧。”
那神仙说罢，刘子固顿时眼前一黑，身子直往下坠，仿佛落入无底深渊，他惊惧的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屋里黑黝黝的，还是深夜。
刘子固舒了口气，翻了个身，又睡了。
这一次，刘子固没有被抹除记忆，他也没有把那个古怪的梦放在心上，日日在店里忙活生意，青丘，灵狐，花月，渐渐成了他心里一个洞，洞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三个月后，阿绣有了身孕，刘子固欣喜若狂，不仅不许她出力做活，连店里的生意都不愿让她费神，这日，刘子固提早打烊，要去城南一家铺子买杏仁酥，阿绣最爱吃他家的糕点，只是他家生意太好，刘子固跑了好几趟，每一次都卖空了，这回，他长了记性，提前歇业，急慌慌的又去，终于买了一份，他喜滋滋地捧着杏仁酥往家走，满脑子都是阿绣看见糕点时眉眼弯弯的模样，却不成想忽闻一声长啸，他寻声看去，只见一匹疯马挣脱了缰绳，马蹄飞跃，直愣愣的撞向他。
刘子固想躲，可惜晚了。
剧痛袭来，刘子固倒在地上，周围的人“呼啦”一下子围上来，有人惊呼，有人制马，还有人嚷着要请官府的人过来，乱糟糟的，刘子固听不清楚，他眼前所见，只有那沾了血的马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手血。
鲜血喷涌，刘子固仰面趴在地上，愈发觉得冷。
活不成了，他想。
这个地方离家太远，刘子固不知道阿绣几时能得到消息，又几时能赶来，他或许等不到了，但他还想再等等。
刘子固的眼睛开始浑浊，意识也变得模糊，只瞧见一张姑娘的脸蛋，隐隐绰绰的浮在血色的天空之上。
那姑娘明眸善睐，好生漂亮。
你是谁？
刘子固想要说话，他拼命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只耳畔铃音漫漫，似有俩黑漆漆的人影向他走来，那人影一前一后，前面的手拎一盏宫灯，后面的幽幽吟唱：
“因果承转，是为归一。”
刘子固呼出最后一口热气，永远闭上了眼睛。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