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钟粹宫西南角有一口井，井亭斜前侧栽着两颗梨树，春日里、下雪天只见细条条的枝丫上白纷纷一大片，虽不曾有“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广阔，廊下闲赏也堪聊以寄情思。不过在只有寒风料峭的冬日里，昭贵人无花可赏，也不得闲适的情致，她住在西侧殿的三间屋子里，具是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的屋顶，门前挂着厚厚的帘子挡住冷风。

结香笑盈盈走上去，将手炉递给昭贵人，顺手又接过主子脱下来的斗篷，嘴上说着：“这手炉还是今儿拿出来头一回用的，想来是皇后娘娘嘱咐了内务府，那起子势力的才不敢再怠慢咱们钟粹宫的差事。”

昭贵人正琢磨着皇后今天说的那些话活像脑子叫驴踢了，冷不丁听了这话，心里觉得烦，织春便驱她去看看奶茶煮好了不曾，眼见着快到年关了，内务府的衣裳做得如何啦？合该你去看一看催一催。

昭贵人以极快的速度换了身十分适合宅家的衣衫，围着暖被窝在窗下，手边摆着五香瓜子，剥好的松子仁、核桃仁一匣子，她一边吃一边说：“总觉着是上了贼船。织春你说说，皇后那话，是不是说后宫的嫔妃各个不如我能宽慰皇上，她们不得宠是自个儿不行......”这不是把我架火上烤嘛，虽说娘娘这也是在为我鸣不平，可就是觉得怪怪的，皇后和蔼归和蔼，脑子却像是不好。

织春立在一边装死，她想不透，也就不敢多嘴多舌。前些时候，主子还是没封号的博尔济吉特贵人，虽说无宠...是确确实实的无宠，原先内务府没克扣过钟粹宫用度，但也没什么优待，算是无功无过，变化似乎是从那个叫黄规全的总管没了，姜公公上位开始的。

黄公公是因着轻视了莞嫔，送去残花叫皇上发落的，可说实在的，送了败花又是什么大错儿呢？黄公公进了慎刑司，便出不来了。想来黄公公倒是个好的，只做事不够小心，管束下头的宫人也得力，至少昭贵人这儿没出过岔子。这位姜总管却是有些问题了，即便没有拜高踩低，也是御下不严的。结香还说，若不是剪秋姑姑也碰巧了去领月例银子，还不知道要坐多久的冷板凳呢。

织春叹了口气，只觉得难受，昭贵人也够与世无争不管世事了，连安生过日子都不得平静，想了想，安慰着说：“说不准，皇后娘娘也是气急了，这才说了重话，小主且在心里承了这个情便是，再者说了，在宫里也只有皇后娘娘才靠得住。您想想，那些个宠妃，嗯...便如敦妃娘娘吧，往先那气焰多高啊，如今还不是受了冷落。莞嫔娘娘还怀着身孕呢，跟皇上闹了几天脾气，皇上也不爱见她了。”

只有背靠皇后娘娘才能将风险最小化！

腊八照旧天不亮便要起身梳妆，打扮得鲜亮得体去给皇太后请安。安陵容打扮得非常低调，她本来还想着在脑袋上插一支足金钗子，试了半天都俗气得很，为了不让自个儿显得太寒酸小气，便在发髻左边儿戴了支细细密密的小珍珠流苏，底下坠了通透的红琉璃珠子，看着就不沉闷了。

这回安陵容没当透明人了，因着宁宁的原因，太后还多问了几句，随口说要安陵容没事儿就带着孩子来陪陪她。

桑儿跟在安陵容身后进了屋，一手探进宁宁头上戴着的观音兜摸了两下，安陵容养孩子一向是三不管，高兴了就抱过来喂两口食，逗弄个两下，要是宁宁哭了闹了，还会非常不耐烦，心里大抵是说等着你能挨揍了再收拾你。

安陵容捏了一根长长的银叉子去吃盘子里摆的苹果蜜桔，等着外间小游子通传林太医来了，便耐心地等着这位林太医看过宁宁，细细叮嘱着天凉时要关注小孩什么情状。安陵容撑着腮帮子打量起靛色衣袍的太医，身材倒是瘦条条，脸型偏圆，显得年纪不大，面相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和，总觉着他含带着微微笑意，亲和感十足。

富察仪欣曾提过的那位太医便是他了，名叫林济时，听着很像是个做太医的人，安陵容抿着嘴想了想怎么开口问些问题，诸如麝香除了能叫孕妇滑胎可还有什么副作用呀？有没有什么不大伤身子又能一劳永逸解决意外怀孕的法子呀？怎么能让几欲足月的孕妇不着痕迹地早产呢？当然，不能这么直白，还是要润色语言，加以粉饰的。

林济时嘴角险些挂不住笑，眼尾笑出来的细纹都抽了抽，挨着个儿地据详以告，说完觑了觑安陵容的表情，呵呵笑着告退了。

听了专业人士的建议，安陵容果断放弃主动伤害身体以致不孕的想法，除过在那些香料上做手脚，本想着是偷摸喝上些寒性汤药，然而痛经虚胖等副作用都是安陵容完全不想要的，得亏了安陵容是原就是调香高手，琢磨出欢宜香平替也不是没可能。

为了活下去且活得好，长年累月地避宠是不行的，但生孩子这事儿，安陵容太恐惧了，只能想法子自损八百，她可没胆子给皇帝下药。

接着，她从另一个角度想着甄嬛可能会遇到的某些迫害。药物方面有温太医精心照料，只要甄嬛不犯蠢觉得没人敢再动她，那么麝香红花之类的低级手段不足为惧；甄嬛产前能参加的宴会还有三场，难保没人用什么法子在来回途中耍心眼子；再者便是生产过程中，这是最为凶险的环节，意外突发，由于情况紧急，也很少会有人能瞬间反应过来，一个不小心也许能要了甄嬛的命。

安陵容一边想着，手悬握着一根细细的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最终，安陵容觉得自己要相信甄嬛耀眼的大女主光环，该影响的影响，不该管的少管。

背后突感一阵阴冷，安陵容打个激灵，飞快将大页的白纸团起来扔进碳炉。

又扑扑簌簌得下起雪来，安陵容裹了件带着雪白兔毛领的檀色斗篷，这是一种像豆沙的粉色，出于一种孩子气，她和淳贵人约好了一起戴狐狸绒毛制成的发钗，圆团团一个个簪起来，灵动可爱。为着适配好看，便也不梳往常那样大大的发髻了，趁着这个话题，今天的请安氛围非常和谐，众妃都多说了两句自己的搭配心得，为此安陵容对齐妃的早逝遗憾了一小下，她真的很懂怎么穿粉色。

“今年冬天的雪可真多。”安陵容将两只手塞在皮筒子里感叹着说。她原本也算是北方人，但那座城市冷归冷，很少下雪，像这样满目白茫茫一片，脚底下踩着厚厚湿软的雪也是第一回经历。

今天跟着的是桑儿和宝鹃，宝鹃脸颊叫风刮红了：“娘娘，您还是走这边儿吧，洒扫工人扫干净的地儿您不走，非要弄湿了鞋袜，着凉了可怎么好。”

这话一听就是宝鹃说的，桑儿大抵是懒得管、宝鹊活泼，约莫要跟着一起玩闹、菊青只会抿着嘴，默默护在安陵容身边。

安陵容没理她。

桑儿说：“自入了冬您就窝在屋里不出来，趁着今儿有精神，娘娘多在外头走走吧。”

安陵容踩够了雪，把这两个宫女的手走回正道，两只花盆底“哒哒”跺着，对着桑儿弯着眼睛笑：“这话说得难得，桑儿想叫我去哪走走呀？”

宝鹃想劝阻，被驳回。

宝鹃想跟着一起，安陵容大谈延禧宫的运作一刻不能离开宝鹃，那些小的指不定怎么偷懒耍滑呢，菊青又是闷棍子，宝鹃啊，你是延禧宫的支柱啊！

开着玩笑便劝走了宝鹃，桑儿引路，安陵容却在心里打鼓。

前段时间，安比槐回京升官儿，富察崇景也跟着回来继续在乾清宫当二等虾。只等着战事起，富察崇景就该有自己的事儿干了，别整天盯着后宫那点子人，还是要为自己的未来打算打算嘛。

算算时间线，待年羹尧自尽，北方少数民族也该蠢蠢欲动了，安陵容记着有个满脸横肉的异族王子似乎跟甄嬛有些渊源。

在飞雪中前行快两刻钟，终于踏上长长的阶梯，天冷了原先的舞蹈课也懒得继续，安陵容足有个把月没动过，一时间走这么长的路，竟微微喘起气来。

经过一个拐角，安陵容看到前方背对自己站着的富察侍卫，长袍马褂外披着件厚斗篷，他转过脸，眉毛一挑，还是那副少年气，只是不如从前白净了。

不管他找安陵容有什么事儿，就是这一刻，安陵容很想笑，于是她乐呵呵地走过去，眉眼弯弯，白兔子毛和粉衣裳映着清秀的脸，她不像个妃子，倒是个雪天出游的小姑娘。

他耐心地等着安陵容摘下帽子，抖落身上的雪花。

“莞嫔什么时候生，那位有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