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昕也认出来了,那是曹评。
他与徽柔的距离曾是那样的近,他只要抬头直视,就可以触到她幽凉的眼波。但是他没有,他无暇他顾,此刻他目中的女人似乎已填满了他眼前的世界。说他是在搀扶她,不如说他是把她捧在手心里。毫无疑问,这个正在为他孕育着新生命的妻子,被他视若无价的珍宝。
徽柔暂时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转而走向二楼的露台,无言地立于阑干后,看着曹评与那少妇双双走出白矾楼。
他扶她上车,然后自己乘马,行于她车前。一别经年,他依然是大家记忆中五陵年少的模样,骏马骤轻尘,香袖半笼鞭。徽柔默然伫立,目送他远去,看他归路飘袂卷暮烟。
赵昕说:“阿姊,我们走吧。”
再看又能如何,那是别人的幸福,只会灼伤自己。
但徽柔还是停了片刻,演奏丝竹管弦的乐伎有**人,其间有位严妆歌姬怀抱琵琶,一壁闲拨一壁曼声低吟浅唱,唱的是晏殊第七子晏几道的一阕《鹧鸪天》。公主凝神听,此时歌姬已唱至下半阕:“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梁怀吉为她驾驭来时的车,带她回公主宅。车轮碾过曹家车马留下的痕迹,然后换了个方向,朝远处驶去。双方车辙蔓延成偶然相交的弧线,在瞬间的交错之后依旧按自己的轨迹延伸,可能很难再有重合的一天,我想,就像她与曹评的命运。
把她送回公主宅,赵昕也折返自己的报本宫了,今日事今日毕,他还有好几份劄子没看完。或许说,他不愿意面对姐姐注定的遗憾与悲痛。
这夜天际电光,转瞬间已有闷雷滚过,沉沉地开始洒落一层冷雨。年老的内臣念叨,这是不祥的征兆啊。
果然,这一夜还是出事了。
公主宅里,披头散发的徽柔格外狼狈,她不住哭喊着“带我出去!”她紧抓住怀吉一双手臂,浴着夜雨幽风,凄声对我道,“怀吉,我要出去,我要回家,我不想被困在这里!”
她的痛哭,悲伤得像看不到明天。而这个“困”字,是一个隐秘的咒语,在怀吉多年的宫廷生涯里,常听人提起,此刻公主以如此绝望的神情说出,越发激起了我心底一波悸动。
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公主,我们去报本宫,有皇太子的地方,也是公主的家。”
报本宫不属于大内,夜开大门虽然不合礼制,但至少没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公主似乎找到了一点寄托,连连道:“对,对。带我去找最兴来,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当宫车驶出宅门后,李玮冒雨踉踉跄跄地追来。
“公主,公主……”他奔跑着,朝车行的方向伸出手,失魂落魄地连声呼唤。
他是害怕了,想劝止公主入东宫么?梁怀吉回首看,终究是顾忌着身份,犹豫之下放缓了车速。
“快走!”公主哭着催促,不肯对李玮稍加顾眄,一双泪眼也没有弱化倔强的神情,“再多留一瞬,我会死在这里!”
怀吉旋即挥鞭,让犊车拉开了与李玮的距离。他眼见难以追上,两膝一软,跪倒在积水的地上,竟也像一个孩子般嚎啕痛哭。
“为什么会成这样?”他望着车轮激起的两卷水花失声泣道,“我尽力了,为什么你却不肯略看一眼?”
极度的悲伤使徽柔毫无整理妆容的心情,还如我们离开宅第时一般,她披散着长发,衣襟微乱,不着霞帔与披帛,连那一件不合时宜的外衣都还是怀吉那时仓促间给她披上去的。
报本宫虽然不是大内,但也是有门禁的,你一句话不说喊着太子的乳名就往里闯,当然会被报本宫的亲卫制住,骂道:“哪里来的疯婆子。”一壁倒转所持的戟,将杆高高扬起,眼见就要打落在她身上。
他没有挥下,因梁怀吉从后握住了他手腕。
梁怀吉说:“她不是疯妇,她是太子的同胞姐姐,兖国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