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朴园奇童鲁侍萍雪云天天，阔小姐逸魂天天，周萍暗影之子，鲁大海火舞，鲁贵坚果，四凤特警天天，仆人夕颜，周冲小灰灰。
开更
午饭后，天气更阴沉，更郁热。低沉潮湿的空气，使人异常烦躁
……
奇童（点着一支吕荣烟，看见桌子上的雨衣，向侍萍）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
幻境天天（看着他）大概是的。
奇童（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旧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幻境天天嗯。
奇童（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
幻境天天（看着他）不知道，老爷。
奇童你是新来的下人？
幻境天天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奇童你的女儿？
幻境天天四凤是我的女儿。
奇童那你走错屋子了。
幻境天天哦~——老爷没有事了？
奇童（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幻境天天哦。（很自然地走到窗户，关上窗户，慢慢走向中门。）
奇童（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鲁妈停）——你贵姓？
幻境天天我姓鲁。
奇童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幻境天天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奇童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幻境天天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奇童（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幻境天天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奇童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幻境天天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奇童（沉思）三十多年前 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幻境天天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奇童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幻境天天哦，好地方。
奇童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幻境天天是，老爷。
奇童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幻境天天哦。
奇童你知道么？
幻境天天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奇童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幻境天天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奇童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呢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幻境天天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
奇童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幻境天天姓梅的？
奇童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幻境天天不敢说。
奇童哦。
幻境天天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奇童哦？你说说看。
幻境天天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惠，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奇童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幻境天天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奇童（苦痛）哦！
幻境天天她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她了。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她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奇童（汗涔涔地）哦。
幻境天天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的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奇童（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幻境天天我姓鲁，老爷。
奇童（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体，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到她的坟在哪儿吗？
幻境天天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奇童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
幻境天天亲戚？
奇童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幻境天天哦，----那用不着了。
奇童怎么？
幻境天天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奇童（惊愕）什么？
幻境天天她没有死。
奇童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
幻境天天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
奇童哦，救活啦？
幻境天天以后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死了。
奇童那么，她呢？
幻境天天一个人在外乡活着。
奇童那个小孩呢？
幻境天天也活着。
奇童（忽然立起）你是谁？
幻境天天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
奇童哦。
幻境天天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奇童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幻境天天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奇童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
幻境天天嗯，就在此地。
奇童哦！
幻境天天老爷，你想见一见她吗？
奇童不，不。谢谢你。
幻境天天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子，在学校里伺候人。
奇童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幻境天天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奇童嗯，以后她又嫁过两次。
幻境天天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吗？
奇童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幻境天天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你那雨衣，我怎么说？
奇童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幻境天天旧衬衣？
奇童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幻境天天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五件？你要哪一件？
奇童要哪一件？
幻境天天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奇童梅花？
幻境天天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奇童（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幻境天天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奇童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幻境天天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奇童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
幻境天天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奇童（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幻境天天不是我要来的。
奇童谁指使你来的？
幻境天天（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奇童（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幻境天天（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奇童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委屈，这么大年级，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幻境天天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奇童从前的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幻境天天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后，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
奇童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
幻境天天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带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
奇童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吧。
幻境天天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偏偏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以前在你们家里做过的事。
奇童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幻境天天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在伺候你中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奇童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幻境天天（低头）哦。
奇童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基至于你因为生萍儿 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
幻境天天（叹—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不必说了。
奇童那更好了。那么我见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
幻境天天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
奇童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
幻境天天你不明白，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奇童那双方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
幻境天天他在你的矿上做工。
奇童我问，他在哪儿？
幻境天天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
奇童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幻境天天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
奇童（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励罢工，反对我！
幻境天天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
奇童（沉静）他还是我的儿子。
幻境天天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
奇童（忽好）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幻境天天什么？
奇童留着你养老。
幻境天天（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
奇童也好，咱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那么，我先说我的意思。你听着，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四凤也要回家。不过——
幻境天天你不要怕，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你放心，我不会的。大后天我就会带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这是一场梦，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
奇童好的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
幻境天天什么？
奇童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
幻境天天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
奇童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
幻境天天（停一停）我，我要点东西。
奇童什么？说吧？
幻境天天（泪满眼）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奇童你想见他？
幻境天天嗯，他在哪儿？
奇童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
幻境天天不过是什么？
奇童他很大了。
幻境天天（追忆）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
奇童并且他以为他的母亲早就死了的。
幻境天天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么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脸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是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你告诉他 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
奇童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幻境天天好，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
奇童（由衣内取出皮夹的支票签好）很好，这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算是弥补我一点罪过。
幻境天天（接过支票）谢谢你。（慢慢撕碎支票）
奇童侍萍。
幻境天天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那钱就算得清的。
奇童可是你——
［外面争吵声。鲁大海的声音:“放开我，我要进去。”“三四个男仆声:”不成，不成，老爷睡觉呢。“门外有男仆等与大海的挣扎声。
奇童（走至中门）来人！（仆人由中门进）谁在吵？
夕颜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他不讲理，非见老爷不可。
奇童哦。（沉吟）那你叫他进来吧。等一等，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楼，我有话问他。
夕颜是，老爷。
［仆人由中门下。
奇童（向鲁妈）侍萍，你不要太固执。这一点钱你不收下，将来你会后悔的。
幻境天天（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仆人领着大海进，大海站在左边，三四仆人立一旁。
火舞（见鲁妈）妈，你还在这儿？
奇童（打量鲁大海）你叫什么名字？
火舞（大笑）董事长，你不要向我摆架子，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
奇童你？我只知道你是罢工闹得最凶的工人代表。
火舞对了，一点儿也不错，所以才来拜望拜望您。
奇童你有什么事吧？
火舞董事长当然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奇童（摇头）我不知道。
火舞我们老远从矿上来，今天我又在您府上大门房里从早上六点钟一直等到现在，我就是要问问董事长，对于我么工人的条件，究竟是允许不允许？
奇童哦，那么——那么，那个代表呢？
火舞我跟你说吧，他们现在正在联络旁的工会呢。
奇童哦，——他们没有告诉旁的事情么？
火舞告诉不告诉与你没有关系。——我问你，你的意思，忽而软，忽而硬，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萍由饭厅上，见有人，即想退回。
奇童（看萍）不要走，萍儿！（视鲁妈，鲁妈知萍为其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暗影之子是，爸爸。
奇童（指身侧）萍儿，你站在这儿。（向大海）你这么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事情的。
火舞哼，你们的手段，我都明白。你们这样拖延时候不就是想去花钱收买少数不要脸的败类，暂时把我们骗在这儿。
奇童你的见地也不是没有道理。
火舞可是你完全错了。我们这次罢工是有团结的，有组织的。我们代表这次来并不是来求你们。你听清楚，不求你们。你们允许就允许；不允许，我们一直罢工到底，我们知道你们不到两个月整个地就要关门的。
奇童你以为你们那些代表们，那些领袖们都可靠吗？
火舞至少比你们只认识洋钱的结合要可靠得多。
奇童那么我给你一件东西看。
［朴园在桌子上找电报，仆人递给他；此时周冲偷偷由左书房进，在旁偷听。
奇童（给大海电报）这是昨天从矿上来的电报。
火舞（拿过去看）什么？他们又上工了。（放下电报）不会，不会。
奇童矿上的工人已经在昨天早上复工，你当代表的反而不知道么？
火舞（惊，怒）怎么矿上警察开枪的三十个工人就白打人了么？（又看电报，忽然笑起来）哼，这是假的。你们自己假作的电报来离间我们的。（笑）哼，你们这种卑鄙无赖的行为！
暗影之子（忍不住）你是谁？敢在这儿胡说？
奇童萍儿！没有你的话。（低声向大海）你就这样相信你那同来的代表么？
火舞你不用多说，我明白你这些话的用意。
奇童好，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
火舞（笑）你不要骗小孩子复工的合同没有我们代表的签字是不生效力的。
奇童哦，（向仆）合同！（仆由桌上拿合同递他）你看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
火舞（看合同）什么？（慢慢地，低声）他们三个人签了字。他们怎么会不告诉我就签了字呢他们就这样把我不理啦？
奇童对了，傻小子，没有经验只会呼喊是不成的。
火舞那三个代表呢？
奇童昨天晚车就回去了。
火舞（如梦初醒）他们三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他们就把矿上的人工们卖了。哼，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董事长，你们的钱这次又灵了。
暗影之子（怒）你混账！
奇童不许多说话。（回头向大海）鲁大海，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说话——矿上已经把你开除了。
火舞开除了？
小灰灰爸爸，这是不公平的。
奇童（向冲）你少多嘴，出去！（冲由中门走下）
火舞哦，好，好，（切齿）你的手段我早明白 ，只要你能弄钱，你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你还——
奇童你胡说！
幻境天天（至大海前）别说了，走吧。
火舞你的来历我都知道，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在叫江堤出险——
奇童（低声）下去！［仆人等拉他，说“走！走！”
火舞（对仆人）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放开我。我要说，你故意淹死了二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你现在还——
暗影之子（忍不住气，走到大海面前，重重地打他两个嘴巴。）你这种混账东西！（大海立刻要还手，倒是被周宅的仆人们拉住。）打他。
火舞（向萍高声）你，你（正要骂，仆人一起打大海。大海头流血。鲁妈哭喊着护大海。）
奇童（厉声）不要打人！（仆人们停止打大海，仍拉着大海的手。）
火舞放开我，你们这一群强盗！
暗影之子（向仆人）把他拉下去。
幻境天天（大哭起来）哦，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萍前，抽咽）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暗影之子你是谁？
幻境天天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火舞妈，别理这东西，你小心吃了他们的亏。
幻境天天（呆呆地看着萍的脸，忽而又大哭起来）大海，走吧，我们走吧。
大海为仆人们拥下，侍萍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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