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奚临是个狼孩,被牧人发现的时候，他大概五岁，窝在帕米尔高原凌烈的阳光里，警惕地藏起一条羊腿。没等喇嘛出声阻止,同行的年轻人已经两枪崩掉程奚临身后货真价实的半大狼崽。枪声引来了怒气冲冲的母狼，牧人们慌慌张张绑了程奚临就跑，年轻人没注意，被狼孩儿咬下半只耳朵,痛得从三轮车上滚了下去,消失在碱水沼的羊蹄甲花中。
喇嘛闭着眼,缓缓开口:"狼儿啊，最记仇了。"
一路从边境绑到 A 市,程奚临在特殊孤儿院安了家。专门照顾他的老人说，这个狼娃娃很聪明，两月不到就学会了说话、用筷子，灵得很。七岁被人收养,九岁退回来;然后跟了一对老夫妻,第三个月就又送了回去；几年来辗转四个家庭,最后在一个单身汉膝前孝敬了三年,单身汉一死,狼孩儿就来到我们医院了。
我站在心理治疗室外,透过单向玻璃,可以看见少年人薄薄的肩膀。参差的长发顺着脖颈扎进衬衫领，低着头，没有多余的动作。诊断报告上印着"确诊有狂躁史中度抑郁;疑似 I 型双相情感障碍、人格障碍、轻度精神分裂;心电图 T 波异常;血红蛋白浓度101g/ L......"——反正就，挺棘手的。也怪我曾经年少轻狂,得罪了黄主任,好不容易转了正,却被安上这样一件差事。
我整整衣服,推开门走了进去。程奚临瞬间抬头看我,我想起了记录片中盯准猎物,伺机而动的狼。很好,下马威,反应迅捷、神经敏感、功击性强,我在心里默默记下。
"程奚临,你好,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我姓孟,孟池。"我在他对面坐下,故作放松状,翘起二郎腿。初次见面是树立威严的最好时期,我要让他明白,他在我面前,只是一个17岁的孩子。
意料之外地,程奚临灿烂一笑,露出两颗尖利的虎牙,往沙发上一靠,对我说:"下午好啊，孟医生。"就像在校园里和偶然碰到的哥们儿打招呼一样。
"好，介意我录音吗？不用担心泄深问题。"我问。
"不介意,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还是笑，一直和我对视。
后半句话有点奇怪,我记在记录本上，暂时跳过了，问："房间怎么样？医院的饭菜吃得习惯吗?"
"挺好的，就是一个人吃饭睡觉太空了。"
"空"，我首先注意到这个形容词,揣度问："你是指,觉得孤单吗？"程爱临微微揺头,"不,是孤独啦。"
我疑惑，"嗯？这二者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孤单是形单影只，孤独，是想有人陪。"这时他仰头看天花板，轻声说。
"孤单"、"孤独"是同义词,并无本质区别。"认知障碍?"我在本子上写下。"那，你可以和学校的同学聊聊天，或者和我们分享一下你的一些心情啊，感受啊之类的。"我顺着他的话说。
他有些自嘲地笑笑,"再说吧。"意思是结束这个话题了。我点点头,心里计划第二次或第三次治疗时和他展开聊聊。
之后我例行询问了程奚临的睡眠、饮食情况之类,谈及他是否有自杀自残行为时，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我可以看看吗？”我有点担心他。
他立刻把衬衫撩起来,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疤爬满整个胸膛,还很新鲜,目测深度2-3mm,幸好只是皮外伤。我叹了口气,说:"以后不要这样了好吗？下次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可以打电话给我，我就住在医院宿舍里，我可以来陪你。记得回去找护士清理一下伤口，那么帅的一小伙子，要是留疤就可惜了。"我递给他一张名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程奚临说了声好。
快结束的时候，我递给程奚临一张白纸和一把水彩笔，让他画一栋房子、一棵树、和一个人。这是心理学中的房树人绘画心理分析，通过简单的绘图来感受患者的一些真实想法。程奚临画得很快，一开始就拿了红色，在白纸左下角画了一个圆，然后是一棵种在花盆中的树，人也是红色的，穿着大衣,戴眼镜的一个男人,坐在圆里。
我尝试着分析,问程奚临:"为什么选择红色?"
"我喜欢红色。"
"这个圆是房子吗?"
"我小时候住的狼窝。"
"这棵树，它为什么长在盆里?"
"喏,就像那边那棵发财树一样。"
"好。那,这个人,可以告诉我是谁吗?"
"是你。"
我有点惊疑,红色一般是躁动、冲突的代名词,也常常与死亡、鲜血挂钩;房子是圆圆的狼窝，说明对童年很执着,一笔而画的简单房子，也与记忆的缺失有关；树在盆中，意为禁锢、束缚，心中有积郁已久的结；至于人，性格孤僻，与社会无太多交流,没有哪个人或哪个形象让他有深刻映象,所以在画人的时候很有可能只是随手画了坐在对面的我......躁动、鲜血、童年、束缚、交流——这几个是关键词。
我整理好笔记,说："程奚临,今天就到这吧,先谢谢你愿意接受这次谈话。我回去再研究一下对你的治疗方案，今晚你就可以在护士通知的时候去领药了。"
"行，也谢谢孟医生。”他站起身,比我高半个头，盯着我笑。
又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眼神,我尽量自然地收回目光，转身打开门。程奚临忽然问："知道为什么画你吗？"
"为什么？"
他凑到我耳边,吹了口气，故意压低声音暧昧地说:"因为,我想吃了你。"
然后先我一步出了门。
我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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