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二年,我死了,第五次北征的归程里,马蹄声碎在榆木川的风里,我倒在深爱的女人怀中。
本该释然的时刻,喉间却凝着未说尽的牵念,未竟的山河志在血脉里发烫,没陪心爱之人看尽世间繁华,没等幼女褪去一身稚气…
迷迷糊糊间,似有尾音发颤的呼唤落进耳窝,“朱棣…朱棣...”
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挣脱,我猛地睁开眼,四周陈设陌生得让人心慌,雕花床沿泛着温润的光泽,窗棂漏进的日光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影。
这是哪儿?我怎会在此?分明记得最后一眼,是如眉泛红的眼眶,是自己沾着征尘的手无力滑落,如眉呢?她在哪?她的声音怎么断了?
心跳骤然加快,我踉跄着起身,不经意间瞥见墙上铜镜,镜中人眉眼熟悉,却透着久违的年轻,眼角没有细纹,鬓角不见霜色,分明是多年前的模样。
我僵在原地,难以置信的凑近镜面,手指不自觉抚上脸庞,触感细腻,不似记忆中沧桑,倒像是时光突然倒转,将岁月又重新塞回了皮囊里。
正怔愣间,门外传来小北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爷,您醒了吗?该出发了。”
我猛地拽开房门,迎面而来的晨风卷着草露气息掀起衣摆,眼前的小北和小平并肩立在廊下,发梢还凝着晨露,脸颊圆鼓鼓的透着青涩,分明是十六七岁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也是从前模样?我下意识四下张望,见不远处几个侍卫打扮的随从正按刀而立,甲胄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腰间悬的令牌晃出熟悉的纹路。
见我神色有异,小平仰头望来,眸中满是疑惑:“爷怎么了?”
喉间发紧,我盯着他身后青石板路尽头的驿旗,绣着“应天府驿”四个黑边大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这里……究竟是何处?”
小北与小平对视一眼,皆是一愣。
随后小北抬手指向西边,语气带了几分关切:“回爷的话,这是离应天府三十里的清风驿,咱们卯时出发,巳时便能入城,爷可是路上染了风寒,身子不适?”
应天府?进城?
我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触感温热,不是梦,可分明记得临终前如眉哭着喊我的名字,记得临死前的场景,铜镜里的年轻面容,少年人肩头未褪的稚气,还有驿馆外渐次苏醒的市井喧嚣,像一帧帧错位的画,在眼前交叠成谜。
指尖掐进掌心,疼得真切,风卷着檐角铜铃轻响,惊起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远,究竟是大梦一场,还是时光倒转?如眉此刻又在何处?这副年轻的皮囊下,跳动的分明是颗历经沧桑的心,可眼前的一切,却陌生得像从未涉足过的新局。
小北在旁不安地动了动,我松开手,望向驿道尽头蜿蜒的青石板路,远处城楼的轮廓正被晨光镀上金边,或许答案,就在这即将踏入的应天府里?
“走吧。”
深吸一口气,喉间溢出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不管是重生还是梦境,既然回到了这里,总要找找看,那些未竟的遗憾,是否还有弥补的可能。
一路疾驰,小北的话语在风中断续传来,拼凑出残酷的现实,如今是洪武二十五年,大哥朱标薨逝之年,亦是我……初遇如眉的那一年,此刻的我,正奉旨回京,奔丧。
马车骤停,抬眼,巍峨的应天城门矗立眼前,城垛上,守兵探出身,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燕王殿下奉召进京,速开城门!”小北清亮的声音穿透晨雾,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
城门……应天城门!
目光凝在那厚重的门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攥紧,曾经在这里上演的悲欢离合,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耳畔的喧嚣,马蹄声、铜环叩击声、铁皮摩擦的吱呀声,都与记忆中那个刻骨铭心的身影交织重叠。
这一次……还会遇见她吗?
前尘旧事翻涌心头,那时的我们,囿于天家藩篱、朝堂风波,聚少离多,生生错过了多少本该相守的时光。每一次短暂的相聚后,便是更长的别离,直至...永诀。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若这黄粱一梦真是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定要……紧握她的手,将那些错失的朝暮,一一讨还!
进城后,我沿着护城河一路前行,目光时不时扫过两旁,心里总惦记着,这次是不是还能在老地方遇上如眉?
“爷,您在看什么?”小北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没什么。”我随口应了声,“方才高甫明不是说有入宫的刺客,想着会不会让本王碰上。”
小平闻言轻哼一声,“那个高甫明是个什么好东西,他要抓的人,不一定就真的是刺客呢。”
我唇角微扬,没接话,她说的不错,我的如眉怎么会是刺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