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幽静的小院内点了两盏夜灯,好在今夜月朗星稀,倒不显得昏暗。
叶冰裳依在窗边,青丝卸去钗环,如瀑般随意披散在脑后,反倒衬得她越发清丽秀美。
美人临窗而坐,黛眉微蹙,如烟笼轻愁,楚楚动人。
她手上的书页已好半晌未翻动,心思已然飘到了她那好妹妹身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她不断回忆着前世种种,搜罗着蛛丝马迹。她这个妹妹,似乎自从山匪手中逃回来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叶夕雾是遭了什么奇遇才脱胎换骨的。哪怕是重生归来,叶夕雾也绝不会变好。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无论是从前那副恶毒狠戾的模样,还是后来那副故作清高的伪善模样,于她而言都无甚区别。
叶夕雾从未正眼瞧过她叶冰裳。
若一切还如前世一般,再过一年,澹台烬就会借叶夕雾之手脱离盛王宫,与她结为夫妻。
一想到他们夫妻羞辱她时的丑恶嘴脸,心底一阵阵的恶心嫌恶。
她合上书本,随手扔在茶几上。
“小姐,可是要歇息了?”
叶冰裳轻轻点了点头,拿起茶几旁的油灯朝床榻边走去。
“嘉卉,你今天陪我施粥操劳了一天,也早些休息,不必守着我。”
嘉卉应了一声,将书本放还至书架上后,悄声退去外间。
叶冰裳侧卧在榻上,久久不得入眠。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从何处破局。
若说杀了澹台烬,暂且不论她有没有这个能力,到时景盛两国协议撕毁,必有一战。哪怕没有澹台烬,澹台明朗也会在战场上动用妖术,炼化尸兵。盛国,真的有胜算吗?
盛国灭了,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该如何求生?
凭什么叶夕雾能脱胎换骨,如有神助,就连萧凛也对她刮目相看。凭什么澹台烬一个魔头怪胎,也能欺世盗名,让世人拥戴他为明君。她叶冰裳重活一世,仍然一无所有。
教她如何甘心?
从头再来,到底是对她的恩赐,还是又一次的折辱?
五月初一,这日城隍出巡,夜市会开到子时。天子崇尚道家,为南极长生大帝庆祝圣辰,燃放烟花与民同乐。
叶冰裳像往日一般施完粥,只是今日她并不急着回去,而是带着白天备好的糕点送往慈济院。
说起来,前世她很少去过她亲手创立的慈济院。这慈济院多数都是老弱病残,难以维系生计之人,她女子的身份多有桎梏,去多了难免会有些闲言碎语。
她想事情出神,一个不注意便与熙攘的人群撞到了一起。
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抬眸望去,竟是那日郊外的少年郎。
李承鄞只觉得眼前人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叶冰裳见他皱眉不语,想来那日他并未看清楚她的相貌。她本就不想平添麻烦,便礼貌的向他告辞。
“小女被烟火迷了眼,无意惊扰,还请公子勿怪。”
她经过时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温软脂粉香,李承鄞猛然想起,他珍藏的那件披风上正是这四弃香。那日朦胧听见的轻柔无辜的声音,与她分毫不差。
他逆着人流,急急朝她奔去。
等他追出街道外,见她朝着幽深的巷道走去,加快脚步赶到她身前。
“姑娘怎么不与在下相认?”
见她瞪着水濛濛眼眸,一脸警惕的模样,李承鄞哑然失笑。
“我看上去就那么像坏人吗?”他郑重道“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在下只是想好好答谢姑娘。若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嘉卉轻轻瞥了眼眼前的少年人,很难把他同当日如修罗般凶恶的人联想到一起。
叶冰裳稍微松了口气,温声推辞着“那日我的丫鬟亦伤了公子,虽是替公子包扎好了伤口,但救命之恩实在担当不起。”
李承鄞倒是没想到她半分都不想认下这恩情,心下只觉得眼前人坦荡单纯,无甚心机。
“姑娘不必推辞,只是在下外出行事,从不愿欠下恩情,有恩不报。”
见她轻蹙眉头,缄默不语,看向二人拎着的食盒,一把拿了过来。
“姑娘不必见外,这食盒便由在下拿着吧。”
叶冰裳瞧着他这幅厚脸皮模样,很是无语。又撞上那双星如点墨的双眸,到嘴边的拒绝也说不出来了。
“既然公子执意如此,那便随我来吧。”
嘉卉很是不爽的瞪了眼李承鄞,认定了他是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叶冰裳无声的叹息一声,拍了拍嘉卉的手,继续朝慈济院赶去。
进了慈济院,李承鄞环顾了一圈院内清贫的环境,轻轻皱了皱眉。
他娇娇弱弱的救命恩人就住在这种脏乱差的地方?
慈济院内的小孩见了叶冰裳,一股脑的向她涌来“叶姐姐,你来找我们玩吗?”
“听爷爷奶奶说,今晚有烟火可以看,叶姐姐你能不能晚点走。”
“叶姐姐,阿娘他们说晚上有元宵吃,你一定要尝一尝阿娘的手艺,我阿娘做饭可好吃了!”
李承鄞被孩子包围,还在不知所措,就见叶冰裳温柔的带着一帮小朋友坐在了廊下。
嘉卉白了他一眼,眼底是明晃晃的瞧不起,夺过他手上的食盒,将里面的糕点分发给那群小孩子。
院子各处房屋里也有人相继走了出来,见着叶冰裳,三三两两凑了几张桌子摆在院内,有人去端来茶水,有人摆上了糕饼干货。
叶冰裳坐在他们中间,没有半分娇小姐的架势,倒似那普度众生的玉面菩萨,慈悲温柔,娴静似朗月入怀。
瞧见李承鄞尴尬的立在院中,她好心的邀请他。
“这院中都是些孤苦作伴的寻常百姓家,只有些粗茶招待,公子若不嫌弃可坐下用些。”
李承鄞厚着脸皮坐在他旁边,连声道“不嫌弃不嫌弃。”
叶冰裳倒是没大在意他,跟院中老人聊着家长里短,好了解他们近期有无难处,又关心着几个孩子课业问题,随口考校他们几篇文章。
李承鄞在一旁听着,问到文章诗词,几次想开口又按耐住了。到底萍水相逢,异国他乡不必表露太多。
用过元宵,见院中孩童缠着老人讲故事,她转头看向身侧的少年郎。
“说来失礼,这一路上还未与公子通过姓名。”
李承鄞轻松一笑,信口而谈“我叫顾小五,父亲是南岳茶商,母亲是茶庄夫人,我的外祖父亦是个普通茶商。”
叶冰裳听着他的剖白,坦诚道:“我是叶将军府庶女,叶家大小姐叶冰裳。之前的事,顾公子很不必放在心上。我亦有失礼之处,顾公子不曾怪罪已是大度,实在不敢承恩。”
叶将军府?盛京的叶将军除了那柱国大将军还能有谁?为何她偏偏是叶啸的千金呢?
见他久久不言,叶冰裳以为是他忌惮将军府的威仪,不愿与她深谈。
半晌,他又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原来是叶大将军家的千金,先前多有唐突,还请大小姐勿怪。”
叶冰裳瞧着眼前的少年人,可看不出他有丝毫的歉疚之意。这样一副俊郎俏皮模样,分明是在与她调笑。
“说来顾公子那日实在狼狈,何人如此猖狂,敢在皇城底下行凶作恶。”
李承鄞抿了口粗茶,缓缓道“那帮人可是沿着千里江陵一路追杀到了盛京,想来是见我第一次外出贩茶,无甚经验,那些仇人便想追杀我打击父亲。”
叶冰裳倒是没想到他们这些生意人之间斗争如此凶恶,担忧道。
“顾公子如今可脱险了?他们总不至于在皇城行凶吧?”
李承鄞歪头笑问“叶大小姐在关心在下吗?”
她眨了眨眼,红了耳尖,暗恼这人怎如此没皮没脸的。
“叶大小姐放心,半月前父亲寻了家中表哥出来寻我,那帮人已经被解决了,再无隐患。”
他说这话时,面上云淡风轻,眸底暗藏锋芒,一瞬的功夫又挂上笑脸,试探着。
“叶大小姐真是菩萨心肠,安置这么些人,要耗费的可不仅仅是一点财力。”
“我不过是借势而为罢了,若没有父亲的威仪庇护,如何能让这一院老小在盛京安家落户?”
李承鄞望着她眼底的失落,倒是能体会一二她的自卑自嘲。
将门庶女,男女之别,这世道待女子总是不公的。
他有意哄她开心,瞥见墙上挂着的藤草,取了一根下来,修长玉指翻飞几下,一只草编的蝴蝶便已成型。
他将那蝴蝶放到叶冰裳手心:“古人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叶大小姐有这样一份善心,已远胜凡尘诸多人,又何必在乎借他人之势,而妄自菲薄。”
“况且,借自家父亲之势行善举,这等光耀门楣之事,是叶大小姐的的功绩福祉,叶将军怕是骄傲还来不及。”
叶冰裳垂眸望着那小小的蝴蝶,久久不能平静。
是啊,她何必妄自菲薄。她本就没有错处,从来都是叶家人看不起她薄待她,她不过是想要一点关爱温暖罢了,想活得有尊严,想努力向上爬难道也是有错吗?
远处的天际炸开了一朵朵绚丽的烟花,李承鄞抬头望去,感叹着“这盛京的烟火,确实富贵迷人的很。”
叶冰裳望着少年人的浓眉深目,微微上扬的眼眸冷漠又多情,这玉面郎君竟是比烟花还绚烂。
她不敢多看,恐被迷了眼,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来。
相伴着看了场烟火,叶冰裳便同一院老小告别,承诺了得空便来看他们。
李承鄞很是自觉的站了起来,一路跟到街上也未离去。
“顾公子大可放心离去,在盛京可没人敢冒犯叶大将军府的小姐。”
嘉卉早就看不顺眼,借机斥道“顾公子是商贾之子,在外漂泊惯了,自是不懂世家大族的规矩。我家小姐是盛京出了名的名门闺秀大才女,若是今日让人目睹公子一路尾随相送,明日传扬出去,我家小姐要怎么做人?”
叶冰裳见他低垂着眼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委屈巴巴,侧目有些不赞成的看了嘉卉一眼。
“嘉卉是护主心切,望顾公子莫要介怀。”
“不过,男女有别,顾公子不必再送了。”
李承鄞静静的望着她好一会,方拱手与她作别。
“叶大小姐,望后会有期。”
叶冰裳轻叹一声,转身往街道另一方走去。
人群里,一青衣男子抱剑站在李承鄞边上,问道“没想到她就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件事还要按计划进行吗?”
李承鄞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纤弱缥缈,好似一抹风吹就散去的烟霞。
他看向顾剑,目光坚毅且冷冽“为何要中断?没有人会阻碍我的计划。”
顾剑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心里感叹着,叶大小姐碰上这么个倒霉玩意,也不知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