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就想:是不是将来就有这么一天,我会特别怀念那时候的一切,包括那些当时让我特别难过的事情。现在还真的应验了。因为正是那些充满着荒诞和不确定性的事件把现在的你和我从无穷无尽的平行宇宙当中摘出来,从无数的未来中挑选出了现在的一切。”
——黄世庭
我不太记得期末考是怎么考完的了,具体我坐在哪个考场,考的时候周围都有谁,考了些什么东西,我一概全不记得了,就好像有人把这段记忆刻意抹掉了,但是这也不是什么痛苦的记忆,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我在经历过紧张的备考岁月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彻底放空了,我只记得随着白璐的长声怪调,以及考场左上角的播音器散发的令人耳膜震裂的响声,我们所有人都匆匆赶回教室,而我也不再埋怨途中那和我第一天到来时如出一辙的桌椅长城,因为这回它们都是我们亲手垒起来的了。
所有人都挤在这仿佛刚被迁徙的角马群踩过的敞开教室里焦急的等待着,外面的班级已经充斥着放假学生们的欢呼,而我们就好像一群装在笼子里的奇珍异兽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同类们一群群地飞奔出去,奔向家里或者网吧,我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想这种差别,而每一次不想去想的努力都让我感到愈发低落,刚刚产生的因为考试结束而生的轻松感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落差掩埋了,男生们大都和我是一样的心境,除过有数的那几个人:华至诚依旧保持着他不自然的轻松,此刻他正在隔着过道挑逗着张庭竹,似乎是被后者粗鲁地回应而感到十分得意;看上去冷凝似乎从这个考试中得到了自信,多日以来的低落一扫而光,此时此刻他正跃跃欲试地要和蔡胜男对答案,无论后者如何浅显地表达出她的厌恶之情,他仍然不知疲倦,他转而亢奋地和后面的白璐交流起了考试的内容,旁边的马欣茹直接把自己的耳朵捂了起来。
我们亢奋而焦急地等待在这里,就是为了等着邵东阳回来告诉我们明天什么时候补课,以及最重要的,补多久,就和一群引渡回来等着判决的犯罪团伙差不多。我突然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其实我没看过,我是从一部电影的引述听来的:
“····你们要警醒,因为你们不知道家主什么时候回来。”
我脑海中的声音还未消散,邵东阳穿着一件蓝绿色的冲锋衣走了进来,他脑袋上的一绺绺为了秃顶而预备的长发丝随着四面敞开的教室里的寒风有节奏地飘动着,他脸上带着冷酷的神情,明明成绩还没出来。他一挥手,华至诚立刻一路小跑着走了上来,他低声吩咐了几句,华至诚便跑出了教室。他转而再次把我们所有人打量了一边,旋即开了口:
“期末考完了——这次期末考就是检验你们是不是加强班的学生,配不配得上加强班的这一名号,马上就见分晓了,这次成绩一出来,咱们就要按照名词高低,采取一些措施了,都做好心理准备啊。”他脸上浮动出诡秘的微笑,“你们知不知道,咱们班的名额是超员的?”
我们所有人此刻似乎都变成了木偶,我此刻正出神地直视着前方,看不到其他人的表情。
“都做好心理准备啊,我可不敢说到时候会怎么样。”邵东阳得意地重复了一句,“至于明天,咱们就开始寒假补课了——你们初中都是好学生,我觉得你们应当早都有准备吧”
这应当是句玩笑话,因为很多人都附和地笑了起来,可我却笑不出来。
“从今天起啊,没有晚自习了,你们白天补课,晚上就可以回去了,补课的时间安排今天晚上就会搞出来,具体补到年前什么时候,年后什么时候开始,待定——可千万别急着欢呼雀跃,欢呼雀跃的,那都是十足的蠢人,是不知好歹的呆子,你们应当为失去了晚自习而感到惋惜和紧迫,这表明很多人都开始暗中使劲赶超你们了,你们可千万别以为没有晚自习就轻松了,到时候,人家天天晚上学习,你天天晚上什么事情不干,这差距一下就拉大了,到时候你可是哭都找不着调子了。——冷凝,去把窗户关上——咱们这各科老师不辞辛苦给你们补课,你们可得抓住这个机会,可千万别以为自己放假了。”
包括我在内,我明显感觉很多人都长出了一口气,从收补课费时候就产生的惴惴不安的情节终于告一段落了,尽管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安排,但是就像那句老话说的:“有了就比没有强。”
“这一周谁值日了?”邵东阳威严地发问,魏熙晨、萧智涛和几个女生举起了手。
“你们几个,还有我点到的几个人,留下来把教室收拾干净,再把外面的桌椅搬进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把地砖和瓷砖都擦了:黄世庭、关一鸣、王德尔、徐仄、唐家俊、卢子雄。好了,其他人可以回去了。”
容不得我在心里暗骂一声,所有人刹那间起身散开了,尽管只是一个晚上的时间,但所有人都万分珍惜。邵东阳也混在人群当中离开了。
“走吧老徐,不让你收拾卫生,还不浪费了你这大好的体格了?”黄世庭一脸轻松地站起身来,面带着诡异的微笑,“早收拾早回去。”
于是我们几个只好分头行动起来了,我和黄世庭、卢子雄拎着拖布和水桶去走廊里打过了水,抬到教室里,看着萧智涛领着几个女生在扫地,关一鸣和王德尔像壁虎一样半蹲在墙边擦着瓷砖,对他俩真是不小的考验。趁着等待的功夫,我转向了黄世庭。
“怎么说大黄,明天就补课了——和我预计的倒是差不多,就是不知道会补到什么时候,哎,逃不过啊。”
黄世庭也只是轻笑了一下,一米长的拖布在他手里像个大号毛笔:“怎么,你还真以为你能放假啊。”
“你说,班主任会不会只是吓吓咱们,还是他真打算这么干?真的要往外调人吗,从四十四个缩编到四十个?”
黄世庭冷笑一声,把手里的拖布重重插进水桶里,几乎溅了他一裤子:“我才不会花心思去想他怎么想,他就是明天缩编成二十人也是他的事,在我这都没什么区别,我进这个班级也不是我求着他进来的,我又没找人托关系硬塞进来,要是考的不好,爱调就调吧,随她妈的便。”
“唔,我倒觉得,是有这个可能的。”旁边的卢子雄突然开了口,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拖布墩在地上,来回晃动着拖布杆,像在操控一台巨大机器,“但是,第一个学期就调人,怎么说也·····我觉得不至于。”
看着忧心忡忡的卢子雄,黄世庭立刻醒悟过来自己的失言,“哦,我觉得也是,肯定不会的——卢哥,你别在意,我说话不经大脑···”
“他就是瞎几把说的,他说话过脑袋的时间要比一般人耗费的更久”我在旁边打圆场。
“没事没事”卢子雄尴尬地一笑,“我明白你们意思,我又不是小心眼的人,我也只是怕真被调走了。”
“肯定不至于!”我信誓旦旦地表态,“班主任就是瞎说吓唬咱们玩呢,我刚才也就是随便一问,再说了,就算真调人,也肯定不会轮到你。”
“但愿吧。”卢子雄平淡地一笑,这轻轻一笑可比我们最夸张的笑容都要沧桑。
萧智涛几个人扫过了地便相继出去了,我们几个也就各自开始拖起自己负责的部分。华至诚抱着一大摞白纸突然闯了进来。
“这他妈是什么?”王德尔问道。
“那还用问吗,你宝贵的A3纸啊,这可是你学习的广阔天地”华至诚讽刺地一笑,“这才是未来一周的量”
“我操他妈”王德尔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他他妈打算让我大年三十晚上也写A3吗?”
“那谁知道了,就算他真这么干,你敢说个不吗?”华至诚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
“他和你说补到什么时候吗?”关一鸣问。
“没说,但是我问过老王”华至诚总算严肃起来,“老王说,年前放十天,年后放十天,之前的补课被举报了,所以才放这么久,班主任因为这个可老大不愿意——那可是money啊!所以他才给咱们准备这么多a3,过几天还要买别的资料。”
我们顿时欢呼雀跃,我的因为考试而产生的阴霾也一扫而空了,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完了教室,把外面的桌椅长城草草拆散重组,王德尔一直不停兴奋地说着他寒假要补的番剧——现在可以称它为‘寒假’了,我的大脑因为兴奋乱成一团,所有人都为这难得的假期感到高兴。我们匆匆收拾好了一切,几乎所有人带着对假期的憧憬朝气蓬勃地出了门,教室里还剩下我和黄世庭,他从外面把他的箱子搬了进来,他打算把现在的几本小说拿回去,换一批新的来,我们俩今天打算一道回去。
“黄哥。”我静静站在他旁边,看着他俯身翻找小说,就好像一只熊在翻弄巢穴里的储食。
“嗯?”黄世庭把那几本狄更斯的小说装进书包里,背着包站起身来,“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密话要和我说吗?”
“操,不是”我笑骂道,“就是想问问你,你这一学期,感觉还算顺利吗?你后悔进这个班吗。”
黄世庭用鼻子急促地出了一下气,表现出不屑和散漫的样子:“你看你问的这是什么屁话,我要是后悔我当初就后悔了,我就不来这给邵东阳当廉价劳动力了,也就不会和你天天走一起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啊。”
我正要回应,黄世庭摆摆手打断了我,我们一起向着教室门口走去: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要说的是,我不会去思考我已经做出的决定,我不是一个想太多的人,再说,我要不来还能认识你们这群人吗,就这一点我就觉得够值的了,有点压力就有点吧,再说其实也不大,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这个人就是心大。”
“那就行,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还怕你因为这些破事有压力什么的。”
“你可得了吧”黄世庭满脸不屑,“我告诉你,我现在心态好的很——我又不是真有什么事情逼着,成绩也算过得去,至少不担心被调走。”
“你还真是过得明白。”
我们两个并排走出了教室,顺走廊朝着教学楼另一端走去。
“事在人为”黄世庭继续他的高谈阔论,“说到底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现在就是心态放平,我不用什么事情来激励我,我也不需要什么目的,尤其是,我也不需要给自己眼里画个饼,找个寄托,就像····你也知道。”
“是我理解的那种饼吗?”我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他。
“是”黄世庭明显看穿了我,“你之前不是一直想问我吗,我现在就给你明确答复:我觉得我和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我没有画饼的需求——我绝不是说看不起这种行为,绝对不是,那我不成邵东阳了——我觉得画饼有时候也是有必要的,只不过我不太用,我觉得我是一个挺现实的人,我现在挺稳定的。这种事又不是非得每个人都得有,尤其是你也知道,华至诚不就是个例子吗,不光是他,类似的例子你见过多少了,哪一回落着好了?我对这种事挺悲观的。”
“嗯,可能你是对的”我若有所思。
“所以说!”黄世庭意气风发地抬起头,“我觉得我这一学期还是挺顺利的,我担心的事情都没发生,这就行了,足够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我现在不想听什么狗屁浪漫爱情故事,我现在就想搞钱。’如果让我改的话那就是‘我现在只想搞好我自己’至于画饼啊,寄托啊,罗曼蒂克啊,就交给以后吧,能晚来一天是一天,我没有你那种期待。”
“真行”我忍不住笑起来了,“要是严如柏也能像你那么想就他妈好了。”
黄世庭的飞一样的步伐突然随着我的笑声减缓了,我还以为他想起了什么事,我一抬头,一个短发女同学从文科加强班里冲了出来,正是上次让黄世庭作出抬手礼的女孩,她和黄世庭算是同楼邻居,但连黄世庭自己都记不清她的名字,她穿着件翠绿的羽绒服,手里拿着个巨大的热水壶。她背着包似乎正要赶着回去,差点被我们俩夹在中间。
黄世庭明显被她的突然出现整蒙了,我想他脑海里肯定会下意识检索她的名字,可很显然没有答案,结果就是和上次一样的局促,他反应了半天,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因为他连怎么称呼这位短发女孩都不知道。倒是这女孩很快反应过来,她抬头就认出了黄世庭:
“哦,嗨!黄世庭!你太高了,我还得抬头才认出是你!”她展露出一个活泼而有礼貌的笑容。我离得近了才看清她颧骨上的几个褐色的斑点。我转头看向仍然在思考的黄世庭,他足足耽误了两秒钟以上,引得这女孩笑的更厉害了,于是他干脆放弃了称呼。
“啊,你好,你这是刚做完值日?”他不自然地笑了笑,真是难为他了。
“嗯,正要回家呢——你们明天是不是也开始补课了?”
“啊啊,是。”黄世庭极其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拜某个热心举报人所赐,我们可以和你们放一样长的假了。”
“是吗?那可真好。”那女孩轻轻地撩了一下额前偏分的刘海,仍然微笑着,“你们真够不容易的,连轴转了这么久,好在是没有晚自习了,再不休息身体都容易出问题。那,我先走啦,回头见。”
“啊,好,回头见····抱歉,Forgive me,我实在是不记得你叫什么了,我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明明就住一个楼里,真是抱歉”黄世庭终于直面了他的疏漏,他像和初次见面的男生打招呼一样,朝着她伸出一只手。这一席话逗得那女孩又忍不住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我在旁边尴尬得想用手指抓墙。
尽管黄世庭的尴尬发问把那女孩逗得花枝乱颤,但她还是很快就恢复了礼貌的笑容,她真的伸出手来,握住了那能单手抓住篮球的大手,轻轻晃了晃,而后自然而带着笑意地解答了我们的疑问:
“夏雨琦,我叫夏雨琦。”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