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维莱特是一个孤独的人。
所有尝试过去和他拉近关系的枫丹人无一例外都被那维莱特礼貌地拒绝了。直至今日也没有人知道最高审判官的名字是什么,因为他始终推荐大家以姓氏称呼他。
亲密的关系或者人情的往来,他认为这些会引人怀疑判决的公正,而他自己必须是绝对公正的象征。
这世上自有纠缠不休的人,他们会说:「那维莱特大人,并不是人人都有上庭的时候。您也总有不坐审判席的时候。」
真的是这样吗?那维莱特并不会说出真心话。
在过于巨大的时间尺度下,河流终有泛滥之时。并非是托喻或者修辞,枫丹每一个人都是罪人。而末日与审判终会落到每一个枫丹人头上。
——但是那维莱特无法和人说明这些。
那维莱特真是一个孤独的人。
那维莱特是一个没有什么私欲的人。
好事者伙同报纸记者在枫丹所有的地方寻找着走下审判席的那维莱特。他出现在表演的特邀嘉宾席上,出现在阴天阵雨将落的岸边,出现在午后日光投射出的阴影之下。
曾经有一个时期,人们都觉得那维莱特是一个一切都为了审判的魔人。对此那维莱特不得不做出澄清,大概意思就是 「尽管见证与审判是我引以为荣的责任,但我并不是审判爱好者。最高审判官只是我的一个侧面,也只是我人生的一个阶段。」
一件流言澄清了,但另一件更麻烦些的流言却出现了:「震惊!那维莱特自称最高审判官只是职业生涯跳板。职业生涯,或者是不可言说的更大野心?!」
对于这种流言,那维莱特就懒得管了。或者因为是真的,所以出于他自己的原则不能管?没有人知道。
那维莱特不怎么饮酒,也不喜欢枫达,甚至从未真心赞美过任何一道名厨呈上的佳肴。人们又开始怀疑那维莱特没有任何口腹之欲是不是因为他没有味觉。
面对这些质疑,那维莱特举办了品尝饮用水的沙龙聚会。人们惊讶于水的味道居然能因地界之不同而如此多样,同时也拜服于最高审判官大人精密的味觉。至于那维莱特自己和众人各有多少真实就不知道了。
总之那维莱特真是一个没有什么私欲的人。
那维莱特是一个公正无私的人。
——如果没有这种品质,恐怕也无法胜任最高审判官这个职位。
尽管在小朋友的眼里,坐在审判席上的叔叔所做的工作无外乎佩戴假发、维持秩序然后当审判机的传话筒。但实际上,最高审判官私下要做许多管理工作去维持司法系统运转。
因为枫丹的历史原因与传统残留,最高审判官本身也拥有执法权与公诉权,本意是为了提高混乱时期的执法效率。如今随着制度完善,这一充满开拓精神但不合法律精神的规定也得到了象征性的保留:当最高审判官执行调查与公诉的时候,需要避嫌换人坐上审判席。那维莱特仅有少数几次亲自处理案件,也遵循了这条规则。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枫丹很长时间以来的最高审判官都只有那维莱特。人们猜测或许是神明的认可给了他难以想象的长寿吧。所以如果没有这种品质,如此长久的任期终会出问题的。
至于他实际是什么,眷属也好,神秘的水生物也好,众说纷纭,那维莱特从未对此表态。
那维莱特真是一个公正无私的人。
枫丹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法律里残留了许多奇怪的条文。那维莱特也为其中贡献了一条:「对美露莘称呼必须使用人格意味的『她』,不能用『它』」。
乍一看确实是条奇怪的条文,但是仔细一想却又有一些道理。美露莘们点缀着近现代枫丹的方方面面,从称呼开始为她们争取平等权利确实传达了很强的信号。
枫丹的人们都察觉到了那维莱特对美露莘和对人态度之间的的温度差。人们也只当是压抑的善良转变成了父爱,找到了寄托处。
这件事仔细一想或许很有道理,可是如果对那维莱特知根知底,却又会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
——那维莱特乃是水之龙。他确实将美露莘视作自身的眷属与后继者,也即是最优秀的新型水龙蜥种。可他同时又是如今世界秩序的破坏者,众神的审判者,人类之敌。他是为什么要去为美露莘争取人之权利呢?
除你之外,也没有别人可以向他问出这个问题了。所以他是这么回答你的:「美露莘们更喜欢和人在一起。拿她们没办法。」
那维莱特一直喜欢雨天胜过晴天,湿润的空气让他感到放松。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痛快地淋雨了。
好像自从他选择与枫丹同行以来,他就扮演着一个循规蹈矩的正常人。正常人不会不带伞走入一场雨中,正常人不会任由雨水湿透头发。
值得一提的是,最高审判官是他的本色,水之龙是他的本质,唯有这个正常人身份是扮演的。
人因为孤独与愧疚创造了神明来审判自己,人因为贪婪与愧疚创造了神明来拯救自己。如今神明缺位,那维莱特回应了这份期待。
他如今已经赦免了人类,而且已经取回了自己本来的姿态。
他现在终于可以走入一场雨中,痛快地淋雨了。
那维莱特也确实实施了这件事。站在雨中,他静静地眺望远方,回想着许久之前收到信的那个日子。
一封信。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寄到当时的那维莱特手中,收件人一栏空缺,行文间更是直白地称他为「你」。
特别的你、特殊的你。那维莱特不对此持否定态度,却也没有认可。他隐约觉得,如今这世道的既得利益者似乎没有资格对他下如此的判断。
他知道那封信出自魔神芙卡洛斯之手。芙卡洛斯邀请他来枫丹廷看看,称「我会在最大的剧院为你留一个视野最好的座位」。
那维莱特后来确实得到了那个座位。伊黎耶岛,欧庇克莱歌剧院,前排居中。他在那里观看过各式各样的演出。视野优良,一如芙卡洛斯所说。
随后的事并未大范围公开——人们大概无从理解何谓王座崩碎,何谓水的力量被尽数归还。至于赦免及为何要赦免,更是宏大却难以概述的复杂故事。
就这样,帷幕落下。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剧目在枫丹圆满结束。
圆满吗?直到这一刻,那维莱特忽然明白过来。那封信中所写的座位,不仅仅是歌剧院内的一张椅子。
芙卡洛斯,或者说,芙宁娜,将她位于观众席的位置让了出来,孤身走上舞台,成为了剧中的女主角。
位置的总数早已定下。一人入座,另一人必然就要离席。从前寄给他的那封信,实际是提前了数百年的邀请函。
水之龙啊,成为人类观众的一员,感觉如何呢?
人间的剧目,你还喜欢吗?
伟大如他,理应不再有命星照拂。毕竟「命运」只是这个世界目前的主人对于生命的玩弄罢了。
现在的他取回了尘世七分之一大权,重铸了「完全之龙」的王座与头衔。与「人的世界」分庭抗礼,按照常理来说,他并不需要进入「命运」这么一个系统。
他可以看到,在命运的星空中,诸多星曜互相纠缠,构成了眼前复杂而又脆弱的世界。他原本也并不关心,这套被粉饰为「神圣规划」的木偶悬丝迟早有一日会被审判的烈火烧光。只是他也被一些花言巧语说服了。
「既然这样,你就看着枫丹的人们好了。既然也出自胎海之水,那就说明也是这个星球的原生生命,属于需要你照顾的一类。」
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对于人间的悲喜看得有些入迷了。他会辩解,人也会看着雨天水洼的波纹入迷;他会解释:「尼伯龙根王」的态度是错误的,唯有所有生命团结在一起,才有可能抵抗漆黑的虚无。
他最终走入了「命运」之中。天空为他预留了特殊而且尊贵的位置——唯有执政者与匹敌世界之人才拥有的,自己的映影。
——当然,他生来就是人的姿态。那为什么他的名字却是巨灵龙的样子呢?这一切或许就有另一个没有那么多世界命运牵扯的版本了:
在「那维莱特」这个名字下的他,偶尔也会被美露莘们(尤其是希格雯)缠上。她们拿着蒸汽鸟报的星座专栏或者须弥的占星术小册子,想要算算命的时候,那维莱特可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有命之座或者自己的命之座是「那维莱特」座。
枫丹的童谣
「水龙——水龙——别哭啦——」
既不知原作者,也不知道创作的时间,这一首童谣很自然就在枫丹传播了开来。那维莱特对这件事也感到了些许疑惑。尽管他已经和枫丹的人们一起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与诸多的事件,他还是说不准人们对于真实的他——对于「水之龙」是一种什么样的看法。
不仅仅拥有支配水元素的力量,曾经的水之龙乃是原生大海的支配者。在外来的生命被创造以前,这颗星球原生的生命无不发源于原始大海。后人对这片幽深静谧的水域所赠的「胎海」之名可以说是当之无愧。而「水之龙」也可以说是这个星球原本的「生命之神」。
那维莱特自然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就像是所有的河流终究会汇入大海。胎海之水虽然对人类来说并无特别意味,但是其中的细微记忆那维莱特全都能区分。他也还记得外来的僭主指派了自己的「生命之神」整顿生态;他也还记得僭主制造了「她」来压制这个星球原本的生命力;他当然也知晓了「她」是如何犯下原罪的…
思考至此,那维莱特发现写这首童谣的人,以及枫丹人似乎并不怎么了解水龙,居然以为水龙会哭。他们心里水龙该不会是一个善良又悲天悯人的家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