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还残留着静电和全息投影特有的甜腻金属味。虚拟的“小美”倒伏在地毯上的影像刚刚散去,但那抹扭曲的暗红色依旧烙在我视网膜上。房间里死寂,只有服务器机柜在低声嗡鸣,为又一次“完美”落幕奏着乏味的终曲。
“结束了。”时杰的声音带着一种高强度专注后的虚脱,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控制台,熄灭了最后几盏跳跃的指示灯。幽蓝的光在他无框眼镜片上滑过,看不清眼底情绪。
尼宝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沉重全部倾泻出来。他揉着后颈,肌肉结实的肩膀松弛下来:“每次都是这样,抽干人的力气。太逼真了,逼真得…”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我们三人站在那儿,沉默像粘稠的胶质填满了每一寸空气。小美死了,就在这间屋子里,以我们刚刚重演了无数遍的方式。而我们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执着于揪出那个看不见凶手的人。
然后,不知是谁先动的,我们踉跄地靠近,手臂胡乱地环住彼此的肩膀,形成一个紧密却颤抖的三角形。一个精疲力竭、掺杂着悲伤与扭曲慰藉的拥抱。
“我们找到所有漏洞了,逻辑上无懈可击。”我的声音闷在时杰的肩膀处,像在陈述,又像在说服自己。
时杰拍了拍我的背,他的高科技玩具总能将现场还原到分子级别:“现场数据吻合,没有第三者生物痕迹。”
尼宝的声音低沉,带着他惯有的、剖析人性阴暗面时的沙哑:“动机…也理清了。那条她不肯说出口的威胁,那个她保护着的人…就是一切的关键。鱼再狡猾,总会留下咬钩的痕迹。”他最后一句像是叹息。
我们重复着这些早已烂熟于心的结论,像念诵某种驱魔的咒语。每重演一次,咒语就加固一层,似乎就能将那个恐怖的夜晚封印得更牢靠一些。我们拥抱,互相拍打肩膀,说着“结束了”、“没问题了”、“我们做到了”。然后,彼此松开,竟都有些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我逃也似的率先离开了时杰那间充斥着虚假真实的高科技囚笼。
深夜的街道,冷清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又短短压扁,循环往复。脑子里还塞满了重演的细节:小美倒下的角度,空气中虚拟的香水味,那并不存在的、只有尼宝“推理”出的挣扎痕迹…一切都严丝合缝。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不安。
回到家,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我稍稍清醒。可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像一根细小的鱼刺,鲠在思维的喉头。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脑,连接了时杰共享给我们的、号称原始未删减的监控备份。只是下意识的行为,我自己都说不清在寻找什么。
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映着我茫然的脸。进度条缓慢拖动。
一遍,两遍。
眼睛干涩发痛。
直到第三遍,我死死盯着右下角那串细微到几乎被忽略的时间码。某一个瞬间,就在虚拟投影里“小美”身影僵直倒下的前一刹——数字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不是卡顿。是一种…跳跃。
心脏猛地一缩。我扑过去,将画面逐帧分解。
0.5秒。
有一段被精准地抹去了0.5秒。用的是极高明的手法,若非时间码那细微到极致的跳帧,根本无从察觉。时杰的技术足以做到天衣无缝,他为什么要留这么一个小小的、几乎不可能被发现的破绽?是疏忽?还是…某种标记?
冷汗无声地从脊背滑下。我猛地向后靠去,椅子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信任像玻璃一样,裂开第一道缝。
下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窜起——尼宝。他那辆宝贝越野车的记录仪,那天晚上,他说他停在附近“思考”。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用了一些不太想深究的手段,远程调取了他那辆车的云端存储。数据很大,我直接定位到小美死亡时间的预估区间。
车载摄像头记录着漆黑的窗外,偶尔有路灯光晕滑过。录音里,很长一段时间,只有阿克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方向盘的闷响。
他在那里。
他就在现场附近。
那段沉默漫长得令人窒息。然后,录音里突然传来他极低的自言自语,声音嘶哑,裹挟着一种我从未从他那里听过的、冰冷而焦灼的情绪:
“……耐心…必须有耐心。钓鱼最怕…鱼不肯咬钩……”
“饵已经下了……为什么就是不咬?”
“非得…逼我换饵吗?”
敲击声停止了。
呼吸声也消失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录音片段,也笼罩了电脑前的我。
钓鱼…咬钩…换饵……
那些他用来分析凶手心理的术语,此刻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坐在黑暗里,浑身冰冷,动弹不得。两个我最信任的人,一个在证据上做了手脚,一个在死亡时刻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我们刚刚还抱在一起,互相安慰。
世界变得无比陌生和倾斜。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站起身,像梦游一样在房间里打转。目光扫过书架,扫过桌面,最后,落在那本蒙着薄灰的旧日记本上。去年生日小美送我的,我用了很久,直到最近几个月才换新的。
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我颤抖着伸出手,拿下它。纸页泛着熟悉的淡黄。我一页页翻找,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直到翻到大约三个月前的某一页。
我的动作僵住了。
在那页空白处,有一行字。墨水的颜色和我常用的不同,是那种小美最喜欢的、带着亮闪闪粉质的蓝色墨水。
字迹娟秀而熟悉,属于小美。
可写下的内容,却让我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僵。
那行字写着:
【小心侦杰。】
日期,恰好是她遇害的那一天。
嗡——
大脑彻底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闷响。侦杰。我。她在让我小心我自己?在她死的当天?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我猛地合上日记本,像被烫到一样把它扔出去。它撞在墙上,又软塌塌地掉在地毯上。
我踉跄着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无力地滑坐下去。
一次又一次。天衣无缝的案件重演。逻辑。高科技。情感动机。我们三个人,抽丝剥茧,一遍遍复盘,寻找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凶手”。
原来……
原来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需要揪出的凶手。
原来我们煞有介事的推理、汗流浃背的重演、那些拥抱和安慰……全都是一场排演好的、针对我一个人的巨型戏剧。
他们看着我分析,看着我推理,看着我一头扎进这个为自己精心打造的思维迷宫。
重演了这么多次案件。
我才是那个被重演的对象。
房间安静得可怕。只有那个被我扔出去的日记本,在昏暗的光线下,封面上小美选的那个可爱猫咪图案,正对着我,咧着诡异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