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夜之后，夏天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
台风过境，留下被洗涤一空的湛蓝天空和更加蒸腾的暑气。巷子里的冬青灌木被雨水冲刷得油绿发亮，蝉鸣也歇了两天，然后以更加嘹亮的声势卷土重来。
周屿不再“偶遇”陈砚了。
他开始正大光明地出现。
清晨，陈砚推开窗，会看到周屿已经等在楼下，手里提着还冒着冷气的豆浆和饭团，耳朵尖依旧有点红，却会梗着脖子把早餐塞到他手里，粗声粗气地说：“顺路买的，多吃点，你太瘦了。” 然后不等陈砚回答，就转身去摆弄墙角那个如今已经固定放置、铺了旧软垫的猫窝，仔细添上猫粮和水。
那只三花猫俨然成了周屿的小跟班，在他脚边亲昵地蹭着，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陈砚咬着温热的饭团，看着楼下那个高大却透着一丝笨拙温柔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周屿的素描本也不再是秘密。
有时是在陈砚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老旧的电扇吱呀呀地转着，吹散一室闷热。周屿会盘腿坐在凉席上，膝盖上摊开那本厚厚的素描本，眉头紧锁，铅笔在纸上划拉，发出沙沙的声响。陈砚就坐在他对面，捧着本速写本画窗外摇曳的树影，或者……偷偷画周屿专注的侧脸。
“这里……阴影不对。”陈砚偶尔会放下笔，凑过去指点。他靠得很近，呼吸轻轻拂在周屿的耳侧。
周屿的身体会瞬间绷紧，握着笔的手指收紧，喉结滚动一下，闷闷地“嗯”一声，然后按照陈砚说的修改。修改完，他会迅速偏过头，飞快地在陈砚近在咫尺的脸颊上啄一下，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回去，盯着画纸，只是通红的耳朵出卖了他。
陈砚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起来，也不戳穿，继续画自己的。空气里弥漫着铅笔芯的味道、淡淡的汗味，还有一种名为“恋爱”的、甜丝丝的气息。
篮球场依旧是周屿的主场，但观众席上多了一个固定的身影。陈砚会带着速写本，坐在树荫下，看周屿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挥洒汗水。当他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总会下意识地朝陈砚的方向瞥一眼，看到陈砚对他笑着竖起大拇指，便会别扭地转过头，嘴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打球的气势也更足了。
队友们起先还会挤眉弄眼地调侃，被周屿用眼神“杀”了几次后，也只好憋着笑，心照不宣。
最让陈砚印象深刻的，是台风过后的那个周末夜晚。白天的酷热稍稍消退，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周屿神神秘秘地拉着他，爬上了出租屋的天台。
天台空旷，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周屿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几罐冰镇汽水，还有一大包零食。两人就靠着水泥护栏坐下，仰头看着夜空。
因为台风刚过，空气中的尘埃被洗净，星空格外清晰璀璨。银河像一条朦胧发光的纱带，横贯天穹，无数星辰碎钻般洒落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
“喏。”周屿拉开一罐橘子味汽水，递到陈砚手里。冰凉的铝罐瞬间驱散了掌心的微热。
陈砚接过，喝了一口，冰爽甜腻的气泡在舌尖炸开，驱散了夏夜最后的黏腻。他满足地眯起眼。
周屿自己也开了一罐，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他放下汽水罐，看着星空，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以前……觉得夏天又吵又热，烦得很。”
陈砚侧头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周屿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声音低沉了些：“我爸我妈……每年夏天吵得最凶。家里待不住，我就跑出来打球，打到精疲力尽，或者去喂那些流浪猫……它们不会吵架，给点吃的就跟你走。”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但陈砚能感受到那平淡之下，被岁月掩埋的细碎伤痕。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周屿放在膝盖上的手。周屿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因为常年打球带着薄茧，此刻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反手将陈砚的手紧紧握住，力道很大，像是抓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现在呢？”陈砚轻声问。
周屿转过头，看向陈砚。天台没有灯，只有星月和远处城市的霓虹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但他的眼睛很亮，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里面清晰地映着陈砚的身影。
“现在……”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的温柔，“现在觉得，夏天……挺好的。”
“有冰西瓜，”他慢慢数着，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陈砚，“有篮球，有汽水，有猫……”
他的手指收紧，将陈砚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温度灼人。
“还有你。”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砸在陈砚的心上，激起一圈圈涟漪。星空在他眼前变得有些模糊，心底却一片澄澈滚烫。
陈砚没说话，只是用力回握住他的手，然后将头轻轻靠在了周屿坚实的肩膀上。周屿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坐在夏夜的天台上，听着远处隐约的市声，看着头顶浩瀚的星河。冰镇汽水罐外凝结的水珠滑落，滴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蝉鸣不知疲倦，却不再让人觉得烦躁，反而成了这静谧夜晚的背景音。
周屿的另一只手指了指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那是金星，又叫启明星。”
陈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周屿又低声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我小时候看过星图，记得一些。”
陈砚笑了，抬起头，眼睛弯弯的：“那你教我认星星。”
周屿“唔”了一声，当真指着天空，一颗一颗地认起来，声音低沉而耐心。有些他说对了，有些明显是瞎编的，被陈砚笑着戳穿，他也不恼，只是梗着脖子坚持，耳根在星辉下泛着红。
夜风拂过，带来楼下栀子花残留的淡香。陈砚靠在周屿肩头，听着他有些笨拙却认真的“星空讲座”，手里冰凉的汽水罐渐渐被捂温，另一只手被他牢牢握在滚烫的掌心。
这个曾经让他觉得漫长又难熬的夏天，因为这个身边笨拙又真诚、暴躁又温柔的人，忽然变得短暂而珍贵起来。那些西瓜的清甜、汽水的冰爽、雨水的潮湿、心跳的轰鸣、星空的璀璨……都和他有关。
所有的喧嚣和燥热，最终都沉淀为掌心交握处，那片踏实而恒久的温热。
星空之下，夏天还很长。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